戴著口罩，我們默默坐在那。螢幕上，播放著一位小男孩從北鼻時期，直到青少年的成長照片。天真，可愛，時而搞笑，時而英挺，還不時穿插了一歲、三歲、六歲、十歲、十三歲、十四歲的生日慶祝照，每個孩子生日時的快樂，都是那麼樣的單純！

這原該是我們在慶生會，或婚禮上，看到的，新人成長錄的回顧吧！但我的周遭，卻時時傳出啜泣、擤鼻的哀戚。疫情蔓延的焦躁與不安裡，我們參加的，是一場送別人生的畢業典禮，而告別者卻僅僅不到十五歲！他的慶生照，永遠只停留於十四歲。這竟是他的抉擇！我挽著你的手。坐在那。久久不能自已。我們一起送別這位青少年。

我足足多活了他快半世紀。他若繼續往前他會經歷我所經歷的每個階段。於是，他會有青年時期，他會有而立，會有不惑，會有知天命的，每一段該有的過程。我們活過一定歲數後，儘管都有相近的每個階段，卻必定會因為我們每個人路徑的不同，而有了相異的旅行色彩。就像，我們一路前行，經過的車站都一樣，每個車站，對我們的意義卻可以完完全全的，不一樣！

可是，他為什麼不願意再走下去呢？我聽到你的啜泣，在我肩膀上。我輕拍你。也像輕拍我自己的靈魂。人生多像車站隱喻啊。我們一站一站的走著。每一站，我們的好奇與流連，都有著難以言喻的神秘，不可置信的奇遇。我為什麼，在前面那些車站，沒有下車呢？我為什麼，在遇到你的站牌前，好奇而難以遏止我的好奇，而佇足留步了呢？

我如果，就在前面幾站，下了車，我勢必不會遇到你。即便遇到你，我們在隨後的行程中，如果，你搶先下了車，我不想挽留你，或我們各自決定就在其中一站，道別呢！我們的人生，也必然不會有現在這樣的難捨難分吧！

多令人痛惜的少年傷逝啊~ 他的世界，布幕還可以一幕一幕的掀開。而他，卻不願意再走下去了。我緊緊握住你的手。你可以感覺我指節的粗礪，我可以觸摸你手掌的溫熱。歲月於你，不是沒有傷害。時間於我，不是沒有陰暗。但我們終於在某一站，某一節車廂，相遇了。你不再少年豔光如玫瑰，我已非年少目光如星子，但我們有著各自的故事，在清晨初醒的對望裡，在黃昏餘輝的閒適中，在星夜沉沉的細語時，那些曾經的淚水曾經的遭遇，都由於你我的相遇，而不能再傷害我們了！那是由於，我們走過了少年，走出了青年，走向了中年，迎來了「生命原來如此」的喟嘆與釋放。

告別式裡，人們戴著口罩。諾貝爾文學獎的馬奎斯寫過一本《愛在瘟疫蔓延時》。霍亂疫情，橫掃國境，許多人喪失了至親好友，但他們掙扎求生。一對年輕時相戀，由於種種原因不能成眷屬的男女，卻在疫情最恐慌的時刻，發現他們原來還有愛！原來被掩揠的愛苗，反而由於疫情摧枯拉朽的，掃去了階級的橫隔，世俗的異樣，甚至彼此年輕時「愛在心裡口難開」的情愫，兩人反倒敞開了彼此的心門，相互迎向了對方，即便兩人都已經是耄耋之年的垂暮老人了！

然而，那又怎樣呢？那又怎樣呢！如果，我們命中注定要在一起。如果，我們走過了各自路途上的顛簸，坎坷，甚至沉淪，只為了有朝一日的相遇，有朝一日的重逢，那些困蹇，又算什麼呢？我緊緊握住你的手。你微微的顫抖。我們傷逝一位青少年的告別，其實是疼惜他那無盡可能的未來。畫筆只在畫布上，速寫出有限的輪廓而已，多令人心疼！

我們緩緩步出殯儀館。生與死的交錯地。傷逝與惜生的交疊帶。陽光在微寒中，透出暖暖的召喚。我牽著你的手。走吧，我們去喝杯咖啡。沿著木棉花開的大道，繼續走向我們宣示的愛情吧！

TEXT 暢銷作家 蔡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