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整天漫長的馬拉松會議之後，我再一次來到這家英式酒吧「進場保養」，和一位看來四十開外的熟女比鄰而坐。

和她其實認識，即使彼此根本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和身家，在酒吧裡見過幾次面之後竟然變得無所不談。

這種「熟悉陌生人」的關係，有一種奇特的親密和安全感，讓講話和聽話的人都放心，不用擔心對話的內容會流到任何熟人的耳朵裡。

不算熟人也不算陌生人，面對一個和自己生活水域無關的無名氏，反而更能放心的傾訴種種不可告人的私密。

她如同往常幫我點了一杯馬丁尼，當成給心理醫生的掛號費，開始說起最近的心事。

她是一家醫院的護士，在那家醫院工作20多年，怎麼也想不到，再次和那個男人見面，竟然是在安置植物人的病房裡。

他看來仍然和20多年前一樣帥氣，除了黑髮成了白髮，臉色甚至比以前更紅潤。沒有氣切插管，還能自主呼吸，對一個植物人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一旦依賴機器活下去，對病人和家屬其實都是無盡的折磨。

看得出來，他被照顧得很好。當然，以他在醫界的輩分和地位，到任何一家醫院應該都能得到很好的照料。除了是名醫，他在醫學院也教過不少學生，在台灣各大醫院都有他的徒子徒孫。

當年，他和他老婆是眾人眼中的神仙眷侶，兩個人感情好到成為整個醫院的話題，只要是醫生們的大小聚會，夫婦倆一定一起出席，而且十指緊扣形影不離。

「老實說，妳那時所看到的，都是假象。」當他老婆得知她在20年前和他在同一家醫院工作過，就很坦白的告訴她，當年兩人的人前恩愛其實都是裝出來的。她說，這麼多年過去，他也成了植物人，兩人終於不用再裝下去了。

他是工作狂，幾乎不曾好好在家裡待過幾個小時，彼此總是聚少離多，所以只要有聚會就會帶她一起，也算是對她的一些補償。而她，也樂於享受這樣的虛榮，讓整個世界看看這位名醫旁邊站的女人是誰。

事業的成功毀了他和她的婚姻，他後來竟然忙到在外面有女人，而且一個接一個。她始終忍著，一直到前年他中風，這個男人終於完全屬於她。

她已經不清楚自己是愛他還是恨他，當他終於完全屬於她的時候，其實已經是個活的死人。除了還能自己呼吸，他已經完全沒了意識，偶爾眼角會流出幾滴淚，像是對命運無言的抗議。

但她還是敬業的把戲繼續演下去，幾乎天天來陪他一兩個小時，跟他聊天說說生活裡的大小事，即使知道他根本聽不見。

想來也是做戲給別人看，就如同過去一樣，她始終覺得，幸福的婚姻是一個女人的人生勳章，也像是一種社會地位。

知道她過去是他的老同事，她眼睛忽然亮了起來，閃出那種見到了浮木的光茫。除了拜託她好好照顧他，還跟她說自己身體也不好，往後可能不能常常來陪他。

那之後，他老婆出現在醫院的頻率就愈來愈低，從每兩天一次到三天一次，到後來一個星期有時還出現不到一次。

於是照料他的工作就落在她身上。

她其實也不介意，照顧病人本來就是她的工作，更何況是過去愛過的男人。

20多年前，她白天是他的助理護士，晚上則是他的地下情人。兩人每次約會，都一定會找家法式餐廳喝羅馬尼康堤紅酒配煎鵝肝，之所以會用這樣極奢華的方式過日子，該是兩人都覺得這段感情不會長久吧。

後來，他老婆透過院長來施壓，她只好離開醫院。當時她心想，自己年紀也到了，該另外找個男人結婚，想不到之後的每一段感情都談得很不順，一直單身到今天。

他老婆該沒有認出她來，但是也不重要了，她已年近半百，而他已經是個70多歲的活死人。她每天幫他擦拭每一吋身體，也慢慢憶起當年這個曾經年輕的男體如何給過她幸福。也每每總是有些不可思議的想望，想像自己再度擁抱沉睡的他，甚至想辦法去擁有他的孩子。

看著在病床上沈的舊日愛人，她回想起過去兩人最愛的煎鵝肝。外皮金黃焦脆，裡頭軟得像雲彩，每一口都香到銷魂。那樣的滋味，更像是她和他的愛情，當肥美的油脂融化在口腔與舌尖的那一瞬間，美好和幸福其實也已經開始倒數計時，只能順著物理和生理的流速一點一滴的任憑消失，怎麼也留不住了。

那樣的美好卻總是瞬間即逝，想多停留一秒都做不到。像他們的愛情，如此甘甜美麗，但註定短命。

作者簡介：

吳仁麟，左腦大前研一，右腦渡邊淳一，白天談策略，晚上寫愛情。愛雪茄愛瑜珈，愛美食美酒美人，上半身提升，下半身沈淪。

出版過「台灣夢幻料理王（2002年城邦）」、「非典型愛情(2006年寶瓶)」、「愛有點痛(2007年寶瓶)」、「半頹廢男人(2009年策馬入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