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友情 台灣現代繪畫先鋒顧福生與現代文學大師白先勇
台灣現代繪畫先鋒顧福生與現代文學大師白先勇
顧福生和白先勇,一對相知相惜半世紀的朋友,以文會友、以畫會友,服膺相同的現代主義哲思,相仿的成長背景,且不約而同地在一個又一個相同的城市落腳。這段橫跨半世紀的友情,讓我們見證到人與人之間的緣份巧妙。
目前皆旅居於美國南加州的顧福生和白先勇,近日因為顧福生在誠品畫廊舉辦個展而在台北相聚。多年老友再度碰面,欣喜之情,溢於言表。「白先勇原本在7/28日就要回美國了,這次特別為了我的畫展開幕留下來。」顧福生感動地提到這次兩人有機會聚首於台北的機緣。白先勇特別在台北多待了近半個月的時間,陪老朋友顧福生一同出席他的個人畫展,說起這位老朋友,白先勇表示:「我們雖然不常連絡,但是彼此間有種牽掛,也能夠欣賞彼此的作品。我很開心這生有這樣一個朋友。」
窮盡畢生熱情,兩人在各自專長的領域發光發熱。1960年代,現代主義濫觴,不論在繪畫或文學領域,都可以找到現代主義孕育出的果實。白先勇是台灣現代文學的靈魂人物,早在他就讀大學時,就參與了刊物《現代文學》的編輯與製作,往後更撰寫了一系列在台灣文壇極具代表性的著作,堪稱是推動台灣現代文學的重要推手。顧福生在就讀師大美術系期間曾與劉國松、莊喆、韓湘寧等人共組「五月畫會」,是開啟台灣現代美術運動的重要人物。現代主義及存在哲學是兩人的思維共識,探索生命意義的存在主義亦成為其畢生藝術創作的相同底蘊。
相知相惜50載
這段橫跨半世紀的友情,當初是如何展開?「1960年代,《現代文學》剛開始,在認識白先勇前,我就看過他的小說;五月畫會在1963年辦畫展時,白先勇就曾來看過。當時,我們兩個並不認識。同年,他的三哥娶了我二姊,成為姻親;我們是和一群雙方親友在圓山飯店聚餐時才第一次見面,那次聊起來才發現,原來我們早在認識彼此前就都看過對方的作品。」其實兩人的緣分,早在父執輩間就埋下種子,原來顧福生的父親顧祝同將軍與白先勇的父親白崇禧將軍,原本就是同袍舊識,在白先勇最新著作《父親與民國》中還可見到顧福生二姊顧省生與夫家的舊日合影。
白先勇對於50年前首次在五月畫會畫展上見到顧福生畫作,仍然印象深刻,他說:「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畫時好吃驚。印象最深的一件就是畫面中有一個好長好長的人體,一個沒有頭的青灰色人體,變形得很不尋常,非常前衛,不平常。福生他一開調子就取得很高,出手不凡。」
當時現代主義正在台灣萌芽,出現一種想要創新、掙脫束縛的社會氣氛。顧福生和白先勇,一個寄情於現代繪畫,一個寄情於現代文學,兩個年紀相仿的大學生,在現代主義思維盛行的1960年代,讀過同樣的書,有共同的話題,在繪畫與文學上相互交流。白先勇說:「那時候福生會邀我到他位在泰安街的畫室看他的畫。我直覺能理解他的畫,他也很能理解我的小說。在藝術追求的道路上,能有這個知己,是人生中很大的幸福。」
「我在《現代文學》第8期的時候,請他設計了幾張插畫,那是我們最緊密合作的一次。」白先勇回憶到。那時兩人都在20幾歲的年紀,也都寄情於現代主義的追求。生命的緣份是如此巧妙,即便後來都離開台灣、旅居國外,卻都不約而同地先後踏上同樣的城市,再次交集。從台北、紐約、舊金山、到現在的南加州,這兩位的友情故事,是如此有滋有味地換個時空,繼續綿延。
亦友亦伯樂
鮮少為自己的畫作訴諸語言的說明,透過文字的闡述更是少之又少。顧福生抱持著極度開放的態度,讓觀賞者自行體會他的畫中之境。「畫的時候很有感覺,不過有時候畫很難用說的,也不一定要說。」「想清楚了,就畫出來了。我想說的都在畫上,說了都是多餘的。」「我喜歡看小說,年輕時喜歡看西方的存在主義,可能在潛意識中影響了我的畫風。看我可以很享受,但是看和寫是兩回事。」他總是這麼抽離在自己已完成的畫作之外,把畫裡的世界,開放給觀賞的人自行勾勒。
「我算了一算,福生可能已經畫了上千張畫。他的畫能夠讓人一看就知道是他的作品,卻又能在這樣的個人風格中,去做變化,很少看到這麼多變的畫家。」白先勇一路見證了顧福生充沛的創作能量,從20幾歲的少年時一路畫到現在幾近朝枚之年,白先勇不僅是最能理解顧福生創作的知音,也是一路牽成他的伯樂。和許多藝術家一樣,澄澈敏銳的內心感受,都是透過揮灑不斷的畫筆駐留畫布上,顧福生習慣將心中的千言萬語全透過作品做出無聲的傳達,一旦要請他說解自己的畫作,反倒是內向言簡得像個小男孩;此時,身為好友的白先勇,當仁不讓地成為闡述其畫作的最佳代言人,熱情詳盡地與世人分享其摯友所營造的畫中世界,他不僅在這次以好友身分為顧福生個展站台,更是引薦促成當年顧福生生平首次個展的伯樂。
顧福生的畫作題材向來很西式,不過總是會留下一個中國式的落款。對此他解釋:「我喜歡中國傳統的東西,收集了很多古董。」儘管喜歡中國老東西,不過從來不畫古老中國的相關題材,因為「我從一開始就想畫自己的,我不喜歡臨摹。」畫中有時候會出現一些自然景物,不過顧福生向來也不寫生,他是透過收集,來做為繪畫時的參考,舉凡是在報章雜誌上看到任何他覺得有意思的圖片,他就會把它收集起來。「我收集任何東西,可能是一個姿態、一個想法,我會把它剪下來丟到盒子裡,也許以後十幾年才用得到。」白先勇笑著補了一句:「就算有模特兒,也把他變得奇奇怪怪的。像那幅北美館所收藏的《何先生》就是。」
文學與繪畫的交會
在這次顧福生個展所展出的作品中,白先勇最喜歡《海灘》,「那種風格是我最喜歡的,有大自然,有天人合一的感覺。畫裡面這兩個人其實是一個人,這個像是在翻滾的人,其實是他的靈魂飛上去。」白先勇邊說,邊發現,這幅《海灘》的用色,和《孽子》這本小說的封面圖案很相似,那也是顧福生的畫作。原來,白先勇歷來所有文學作品的封面圖案,全是顧福生的畫作。
「他對我很慷慨,畫隨便我挑來當封面,大約有10幾本書都是用福生的畫。《紐約客》用的封面,也剛好是他住在紐約的時期所完成的,《寂寞的17歲》我說這是他的blue period,畫作中傳達出一種很孤獨的氛圍;《台北人》的封面是一張華麗的空椅子,有種繁華落盡的味道。當年我在出版《台北人》的時候,編輯可能對我很生氣,他提的封面被我退了17次稿,後來我去請福生幫忙,從他的畫作裡挑出一張適合的作品,才有了後來《台北人》那個封面。我覺得他的畫非常能夠表現我小說裡的世界。」
「為什麼我能欣賞他的畫,因為我覺得他的畫有文學底蘊;有些畫講究形式的變化,我看了太抽象的畫會無言以對。福生的畫則是很以人為主、人本主義的,可以用文學的語言來形容。我寫小說,而小說寫的都是人,福生的畫是半抽象的,因為有文學內涵在其中,所以不難欣賞。」白先勇這麼解釋到。
用畫筆探索心靈
顧福生的創作主題,多半著重在心靈表現,對社會議題不感興趣;也許是受到存在主義傾向於探究生命議題的影響,其作品中的人物會傳達出一種孤獨感;不過,近年他的畫作,反倒是色彩鮮豔,明顯有彈起、跳躍、舞動般的律動感,散發出充滿正面、喜悅、明亮的樂觀氣氛,反應出顧福生在退休生活後的豁達心態,對此他表示:「我現在年紀大,整個人的狀態很輕鬆,沒有甚麼顧慮,可以專心畫畫,非常開心。現在想要簡單的東西,嘗試多用色彩,想怎樣畫就怎樣畫,仍不斷在嘗試。」退休至今10年,在南加州這個充滿陽光的地方,不間斷地為因為喜歡畫畫這件事而持續地畫著,白先勇就說:「我沒看過一個畫家像他這麼愛畫畫,沒有目的地畫了五十年。」
「假如每個人都必須選擇一種生活方式,畫畫就是我全部的生活,我的思想在裡面,我的情感在裡面,我的生活細節全都在裡面」。顧福生在現實與不現實之間的潛意識世界中,讓幻想和夢境自由馳騁,散發著濃郁的文學氣息和探索不盡的省思,充滿感情和戲劇性。也因為任何時間、地方、一事一物、顏色、線條皆可做為表現手法和靈感,他隨手捻來的媒材多元而豐富,顯現出偶發性的趣味和美感。
儘管體力不如當年,但是顧福生始終維持著規律的步調,持續創作。對他來說,畫畫就跟他最愛的萬寶龍香煙一樣,兩者都是會讓他上癮的事,從他仍保有相當創作量的情況來看,不難看出他始終保有一份對於繪畫的充沛熱情,發自內心地、不求目的地持續做著自己最愛的事。誠如白先勇所說:「他真的是一個最純粹的畫家,他有他自己的世界,一看就知道這是顧福生的畫。一直到現在他都還持續畫著,我想可能到人生最後一天都還在畫。」●○
Photo/Mark Deng、顧福生、誠品畫廊、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