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場靜默無聲的戰鬥——三宅唱導演完整解析《惠子不能輸》
「我活在聽不見的無語世界裡頭，唯有全力一擊才不會退縮放棄」，只要進入《惠子不能輸》（Small, Slow but Steady）這座黯淡無聲的宇宙，就能感受到每次出拳時震撼人心的力與美。即將於今年7月21日上映的《惠子不能輸》，是以日本傳奇聽障拳擊手小笠原惠子的自傳為藍本改編，《你的鳥會唱歌》日本當今最受期待的三宅唱導演掌鏡，以16釐米規格拍下了逐漸消失中的老東京風景，新生代演員岸井雪乃主演先天失聰的職業拳擊手小河惠子、著名老牌男星三浦友和飾演逐漸失去視力的老牌拳館館長，岸井雪乃也因本片勇奪第46屆日本電影學院金像獎最佳女主角！
失聰拳擊手寂靜卻極富聲響的世界
三宅唱在本片中搭建出寂靜又極富聲響的世界，故事敘述雙耳失聰的小河惠子熱衷拳擊，平時也在飯店擔任房務員，儘管她聽不見聲響、打向肉身的每一拳都落入無聲，仍以職業拳擊手的身分站上擂台，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努力戰鬥著。
對先天失聰的惠子而言，拳擊是發洩管道、身上的傷痕是勝利的印記，而溫暖卻破敗的拳擊館是第二個家。而面對家人的消極心態，唯有老牌拳館館長聽見惠子的堅持。隨著拳擊館不復往日光輝，館長的健康也亮起紅燈，最終忍痛讓拳擊館永久歇業。即將面臨生涯最重要賽程的惠子，也逐漸走向未知忐忑的未來。
三宅唱——海內外矚目的日本新生代導演
日本新生代導演三宅唱（Sho Miyake）出生北海道札幌市，早年便開始創作影像作品、在東京電影學院修讀電影課程，未達不惑之年已累積豐富創作經驗，短片、MV、影集、長片皆有涉獵。首部劇情長片《回放》便闖入盧卡諾影展國際競賽，而改編自北海道作家佐藤泰志小說的《你的鳥兒會唱歌》也被台灣影迷廣泛認識，於柏林影展首映大獲好評後，同年隨即獲選為電影旬報年度十大佳片第3名。
2020年他完成恐怖片咒怨系列前傳電視劇集《咒怨之始》並於Netflix播映，隨即返回長片創作，2022年《惠子不能輸》進入第72屆柏林影展邂逅單元首映，接連奪下日本電影旬報、每日電影獎最佳影片等大獎，並大膽啟用日本新生代演員岸井雪乃，全片「無對白」的精湛演出，除了展現絕佳演技之外，也探討了生命的意義，為大眾帶來疫情後的人生反思。
請你花一段時間跟惠子相處
《惠子不能輸》中有一段記者詢問拳擊館館長，失聰會不會是惠子的缺點？館長回答：「惠子的眼睛很好。惠子不算特別有才華，不過我必須說，她擁有不凡的膽識。」因為聽不見，所以視力極為敏銳，而膽試更像是惠子與生俱來的特質。館長曾經對惠子說：「拳擊這種東西，必須要有鬥志才能上台，如果喪失了鬥志，對對手也很失禮，而且很危險。」即便惠子誠實地說出自己因為怕痛而不防守，但活在聽不見的無語世界裡頭，唯有全力一擊才不會退縮放棄。
《WEPEOPLE》專訪到三宅唱導演，完整解析《惠子不能輸》的導演視角及電影細節。三宅唱刻意聚焦於拳擊運動當中鮮少被著墨的寧靜與優雅，讓觀眾靜靜地待在惠子身邊，和她一起看見擂台場上寂靜無聲的力與美；也看見她以微小、緩慢且持續有規律的行動，一步步地往前進、一次次地戰鬥著。《惠子不能輸》這部電影帶給人的感受，就像三宅唱形容惠子猶如一道河流，表面平靜無波，水面下可能是波濤洶湧，最戲劇性的便是聾啞人士成為一位專業拳擊手。她如何能做到？為何能做到？答案就藏在惠子那些微小的、堅定的、持續的行動當中。
WEPEOPLE：《惠子不能輸》源自日本知名聽障職業拳擊手小笠原惠子的自傳《絕不能輸！》，在改編成電影時，導演最希望傳達原作的部分是什麼？
三宅唱：我想傳達小笠原惠子的人性、個性的那一面。電影裡拳擊館館長的受訪回答，也和我的感受相同：惠子是一位極為真誠、坦蕩的女性。看到她那麼認真地面對自己的人生，特別是在這艱難的時代，她的姿態對我來說是蠻大的一種力量。我也希望透過講述她的故事，讓觀眾感受到那種正能量。
WEPEOPLE：以拳擊或競技格鬥為題的作品可以說是相當多，我們也很好奇在拍攝電影時，是否有受到哪部電影或電影導演的影響？
三宅唱：如你所說，從前已經存在非常多的拳擊格鬥相關電影了。這次為了拍電影，我也看了許多相關題材，發現大部分的拳擊電影，都是展現這項運動在技術上的發展，或是它在運動賽事上的魄力。然而這部片想描寫的並不是那些比較「力」的部分，而是一般的拳擊電影較少著墨的「美」，聚焦在拳擊運動寧靜、優雅的那一面。因此，我反而會去避開之前拳擊作品的拍攝手法及切角。
WEPEOPLE：拍攝一部「無聲主角」的電影，最大的挑戰和最難呈現的部分是什麼？
三宅唱：在日本時，有許多人問飾演聽障人士的岸井雪乃哪個部分最辛苦，然而她都說沒有很難。事實上我跟她的想法是一模一樣的，我們都認為電影在沒有台詞的地方，才會讓觀眾接受到很多訊息。所以不管是有聲還是無聲，它跟我們平常拍的電影沒有太大的差別。不過，的確有一個地方會讓我比較費心思去研究，就是女主角本身是位健全的聽者，她要飾演一個聾啞人士，我們就必須去研究她的行為舉止，有什麼東西是「不能做」、「不應該做」的。
WEPEOPLE：電影創作者經常會把自己放在作品內，導演也是嗎？
三宅唱：我在創作時不太去思考這個問題，如果一定要說的話，應該是惠子的弟弟。我自己就像是用家人的身份在旁觀看著惠子。弟弟聽得見、不是拳擊手、沒有接觸拳擊運動，性別也不同，跟姐姐是完全站在對立面。但身為家人，他又不斷地去關心姐姐、隨時給她最溫暖的幫助，我覺得這跟我身為導演的立場是相同的。
WEPEOPLE：女性、聽障者、拳擊手，這些元素結合起來不是一個容易演出的角色，那麼導演認為岸井雪乃能勝出此角色的最大原因為何？
三宅唱：岸井雪乃是一個非常誠實，絕對不會對自己撒謊的人；她跟惠子很像，再小的努力也會不間斷地付出，以形塑這個角色。之前岸井受訪時曾說道，她覺得惠子對拳擊的心意，就像是自己對電影的心意一樣；惠子覺得沒有拳擊就活不下去，可是在拳擊場上她也會感到害怕，以及有不敢面對的時刻。岸井也是一樣的，她非常喜歡電影，每年會進戲院看150部以上的片子；但當她把興趣當做工作時，酸甜苦辣也都嘗過。這樣有一個很重要但又不得不面對的東西，這種體驗是她倆很接近的。
WEPEOPLE：聽說導演還有幫嘻哈歌手做MV，但是《惠子不能輸》裡除了弟弟與女友有在聽音樂、做音樂，其餘的音樂元素並不多，導演把音樂拉掉的原因是？
三宅唱：沒錯，你發現了！我自己很喜歡音樂，也喜歡電影音樂。但這次因為題材的關係，我不希望用音樂去帶動觀眾的情緒；因為我認為這部片實際在戲院上映時，應該也會有滿多聽障朋友來觀看，如果把音樂當做主要手法呈現，可能會分裂觀眾的觀影情緒。
WEPEOPLE：談到音樂，電影中有段惠子跟教練練習打拳，練習很順暢的時候，我覺得聽起來也像一種音樂節奏，導演安排這段的用意是什麼呢？
三宅唱：我們健聽者聽到的是聲音，可是我覺得即便惠子聽不見，也可以感受到「節奏」。她與教練之間的節奏有沒有做起來，也代表他們之間的關係。她如果今天狀態好，彼此相處融洽的話，她的節奏就會在軌道上；如果他們今天練得很不順，她自己也心煩氣躁的話，節奏就會亂掉。所以我認為「節奏感」也直接表現了惠子在拳擊上的喜怒哀樂。
WEPEOPLE：我們好奇電影在前半場並未交代太多惠子的內心描寫及想法，觀眾只能透過惠子在拳擊館的館長、教練以及家人稍微推敲及觀察出來，這是導演的刻意為之嗎？為什麼？
三宅唱：我覺得想去了解一個自己以外的人是很困難的事，我認為我們沒有辦法完全理解自己以外的人。就算今天是交往中的情侶，想要百分之百理解你的另一半在想什麼，應該也是逼死自己而已。所以電影裡想溝通的是：就算我們不能完全理解他人，我們也可以付出真心，也可以思考要如何一起變得幸福。或者，就算我們已經知道不可能完全理解別人，我還是會繼續努力去理解他人，我覺得那樣子的心意是很重要的。當然有很多電影會把主角的個性、想法交代得清楚明瞭，但這不是本片要講的東西，我希望大家能花一段時間跟惠子相處，而不是告訴你怎麼了解她。
WEPEOPLE：電影敘事圍繞在英文片名「Small, Slow but Steady」，我們看見惠子以微小、緩慢且持續有規律的行動一步步往前進，即使有情緒激動的場面也只是一瞬間。導演為何採用這種敘事手法，而不是多加描寫、放大或誇飾惠子的內心情緒呢？
三宅唱：我沒有刻意把她的情緒做小，我反而是想要讓大家看到惠子這個角色時，猶如河流一樣，表面上看起來很平靜，但也許水面下是波濤洶湧的。
WEPEOPLE：惠子的另一個身份是飯店清潔人員，導演有想透過這個身份說些什麼嗎？
三宅唱：原作小笠原惠子小姐的真實職業是牙科技師，日本有蠻多聾啞人士去當牙科技師，因為這是個技術職，能賺錢為生，也不需要說話。我會把她的職業改成飯店清潔員，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個是我覺得清潔打掃的動作，就像運動選手對待自己的身體管理一樣；他們對自己的訓練是非常有紀律的，而且必須保持在一個良好狀態。惠子在拳館以外的時候、她在打工的時間，不僅是自己的身體，也把周遭環境打掃乾淨，從裡到外，時時維持著運動選手的心態。
第二個原因，是我在故事上也想帶出一些象徵性。電影中惠子兩次打掃房間，第一次的房間是很亂的，桌子上都是垃圾；第二次的房間桌面什麼都沒有，但是惠子還是認真清潔。也許在這個疫情時代，象徵著她在把看不見的病毒等東西擦掉，又或許這就像她自己的生活，經常要面對很多不見得自己能解決的事情，但她還是持續在戰鬥。不管是惠子或是整個社會，我們都一直在跟眼睛看不見的東西戰鬥，而惠子更是付出百分之百的心思去面對，我想透過這個動作來講這件事。
WEPEOPLE：我自己非常喜歡有一幕惠子和拳擊館館長一起練習拳擊的片段，那個瞬間館長有了父親般的身影，而惠子忍住眼中閃閃發光的淚水令人動容。請導演跟我們分享，電影中最令你感動的一幕是什麼？
三宅唱：我在拍戲時會盡量保持冷靜，但有兩場戲真的滿感動的。一場是惠子跟弟弟第一次在廚房裡有些和平互動，兩位演員在那場戲表現得非常好，即便是簡單互動，我也能感覺到他們姐弟倆其實在小房間裡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一起經歷過許多像這樣安靜無聲的對話。完全可以看得到我們沒有拍出來的姐弟時光，讓我覺得很美好。
另一場是片中最後一次的拳擊賽。惠子與松浦慎一郎，也是我們的拳擊教練，那場比賽惠子會輸，我在劇本上其實沒有寫說她要哭，可是打完那場後，他們一直一直哭。因為他們為了準備這場最後的比賽，前面醞釀很久、練習很久，把它當做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場比賽在打。我就好像看到了選手，或者說專業演員，真的是把熱情灌注在上頭，不管是對拳擊比賽還是一個電影拍攝。
WEPEOPLE：導演能分享你對結局的想法嗎？
三宅唱：我覺得在這部戲裡最戲劇性的，就是一個聾啞人士成了一位專業的拳擊手。我們平常可能會很注意比賽勝負，當然這也很重要；但我覺得這部片裡，我更會想知道喜歡拳擊的惠子，在經歷了幾場比賽後，她還想繼續下去嗎？或是她會選擇放棄，即便她取得了職業資格？對於接下來要繼續下去還是要放棄，對她來說都是人生的分叉點，所以我把結局設定在她會繼續下去，她做出了選擇。
WEPEOPLE：希望什麼人可以看到這部片？
三宅唱：我不會挑觀眾，但我心想經過了這漫長的疫情，100個人可能會有100種心情，很多人也在這段時間裡經歷了不安、恐懼，或者是一些苦悶的時光。大家現在應該不是很想回想前兩年發生了什麼事，但有些事情似乎也很難忘。我認為在這段時間裡，有認真花時間思考過自己的人生、接下來的世界、社會要怎麼辦的人，也許可以來看這部電影；然後也透過惠子去反思一下自己人生，或我們又會如何影響世界。
WEPEOPLE：導演自己喜歡或看過哪些台灣電影？
三宅唱：大家應該可以想像的就是侯孝賢及楊德昌導演，他們對我真是太重要了，是我非常崇拜的存在。在我這個年代，有很多日本導演就是受這幾位台灣電影大師的啟蒙，從他們身上學到很多東西。雖然這次我來不及在台灣看到楊德昌導演的大展（編按：北美館的「一一重構：楊德昌」回顧展），可是有聽說《獨立時代》的4K數位修復版今年將在日本重映，我一定會進戲院去看。這樣一講，我也回想起來當年《一一》在日本上映時，剛好是我18歲讀高中的時候，我在18歲的年紀進戲院看電影，對我真的有很大的影響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