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那些舉世聞名的偉大藝術品，是怎麼被創作出來的？《藝術史一千零一夜》用68則精彩的故事，小說的口吻，道出世界名畫的誕生過程。以下來一窺抽象表現主義畫家傑克遜·波洛克（ Jackson Pollock）的《整整五尋》(Full Fathom Five)創作經過。

我的臉貼在倉庫牆縫上，牆壁木板傳出柏油和陽光的氣味。我從牆縫裡窺見倉庫裡面。一開始還看不出個所以然，外頭的光線太亮了，透過縫隙我只看見傑克遜的背影，和香煙在陽光下捲曲的煙霧。

有一些畫靠著牆堆放，但今天下午他在畫的畫，是平放在地板上。他告訴我，從現在起他都要這麼作畫。他會把畫布釘在地板上，這樣他可以四處走動，從任何方向來畫。

誰說不可以這樣？我們都認為畫家應該手握畫筆，面對畫布或坐或站。沒有人規定非得這樣不可。傑克遜喜歡像印第安納瓦荷（Navajo）原住民畫沙畫的方式，直接把各種顏色的沙子滴漏在土地上，繪出族人的神聖圖案。

我的眼睛逐漸適應了。傑克遜從小盒裡倒出大頭釘在手掌上，把大頭釘像灑種子一樣灑在畫布上。他坐到箱子上，盯著畫看。我踮起腳尖，但還是看不到他在看什麼。忽然，他一躍而起，從桌上抓起一瓶打開的顏料罐，又繼續開始了。

我們從紐約市搬到長島已經整整一年，那是我們結婚後不久的事，在1945年秋天。傑克遜想住在海邊，他說他需要開闊的環境。在我們的土地上有一間倉庫阻擋了海景，傑克遜把倉庫拆掉，重建在房子旁邊，現在倉庫變成他的工作室。這裡沒有電，所以傑克遜只能在白天作畫。

我剛結識傑克遜時，他還是個沒沒無聞的藝術家。我把他介紹給其他藝術家認識。他也接下政府的案子。他的作品越做越大，也越來越大膽，每條迴旋的線條、每道飛濺的顏料，都充滿活力地舞動。他開始受到矚目。在第一次個展後，人們讚譽道：「傑克遜．帕洛克有機會成為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美國畫家。」你不得不同意，現在是美國出大畫家的最好時機。歐洲人也應該體認現實了，承認美國才是未來。

為什麼我不敲門進去？因為我不想讓傑克遜知道我在這裡。我想看他心中沒有旁觀者，關在一個人的世界裡如何作畫。他提起一桶房屋用的油漆，啪喇一聲潑在畫布上。他把木棍浸入另一桶油漆裡，潑灑出色彩，這邊一點，那邊一點，迅捷到令人來不及思考。他不停在畫布四周跨開大步，像某種舞蹈，彎著腰，猶如魔術師在施展法術。

我如果敲門，就會打破這個魔術。之前沒有藝術家用這種方式作過畫，絕對沒有。我往左稍微挪移一點，窺見地板上的畫。厚厚的油漆飛舞成弧線和點滴，黑，銀，白的光澤閃閃發亮。這是怎麼一回事？你當然也可以問一名舞者：「你跳的舞在講什麼？」如果一件東西美得令人屏息，也許「是什麼」也不那麼重要了。

外面實在太熱了，我轉身朝海灣走去。一陣微風從水邊迎面而來。也許過不久，我也會開始畫畫，畫我自己的畫。我是李．克萊思那（Lee Krasner），我告訴自己，我不僅是傑克遜．帕洛克夫人，也是藝術家。潮水輕拍著海岸，把鵝卵石洗得如珠寶般閃亮。

我走回倉庫時，傑克遜已經在工作室外來回踅步。他那皺起的額頭，像是預料到自己即將因謀殺罪被逮捕。

「告訴我妳的想法，」他問我。「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走進去，第一次好好欣賞這幅新作品。

「我完全被迷住了，」我說。傑克遜站在我旁邊，彷彿試圖通過我的眼睛來看這幅畫。它看起來像是活的，正在運動，就像畫面正在對自己傾瀉、潑濺一樣。「已經完成了嗎？」我問。

「完成？」他盯著我看。「我怎麼會知道？」突然他問：「妳口袋裡有什麼？」 「呃，沒什麼。」我掏出幾枚硬幣和一把鑰匙。傑克遜把我手裡的東西全部拿走，把它們統統丟入油亮的羊腸小徑裡。他將一把螺絲起子浸到鋁色油漆罐裡，像鐘擺一樣在畫面上來回揮灑。他走到另一邊，拿起另一 罐油漆，走出一條又細又長的黑色。

「太好了。」我說。「了不起。」

他一邊移動，一邊搖擺，進入出神狀態。就算他聽到我說的話，他也不會有任何反應。

作者｜麥可．博德 Michael Bird

作家，藝術史學者，廣播人。文章散見於The Times, The Guardian, Modern Painters, Tate，並為英國BBC和Radio4製作藝術節目。
著有《一百個改變藝術的想法》、《聖艾芙斯藝術家：一部地點與時間的傳記》，介紹珊德拉．布婁、布萊恩．溫特、林．查德維克等現代藝術家的著書，兒童詩選《蚱蜢在笑》。此外也發表散文與文章，廣泛受邀演講。作者目前在大英圖書館的古狄生獎金支助下，進行現代英國藝術的口傳歷史研究。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原點出版《藝術史的一千零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