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Pearl Lam 造反有理
藝術門創辦人林明珠挑戰不設限
身為香港富豪林百欣之女,擁有商業與法律學位,經營家族房地產發展事業,直到她決定到此為止。遠離家族事業,投入自己真心熱愛的藝術,20年過去,她成為推廣中國當代藝術的重要推手。
一切只因為她想質問現狀。
「我不能只是做不一樣的展覽,終究要有我的中心思想。 我們必須知道自己是誰,要的是什麼。市場的策略會改變,我深信亞洲自己的力量會發展起來。藝廊所扮演的將不只有單純的展演空間,而是觀念的傳播中心。」她說。
人生的大轉彎,從房地產跨入藝術
來到正在趕工中的香港藝術門藝廊,座落在中環的熱鬧地段,樓下是正在裝修中的A & F旗艦店,對面是路易威登專賣店,要在如此精品環伺地段搞藝廊,不是傻子就是有真本事。頂著一頭挑染的頭髮,帶著民俗風的誇張銀飾手環,足登高跟鞋前來視察工地的林明珠,在她一手設計的藝廊空間也小小迷了路。然而這一點也難不倒她,就像她過去所從事的當代藝術推廣工作一樣,別人眼中的無法歸類,對她只是家常便飯。
她先是對著老外員工抱怨,開幕在即,為何大廈一樓連個告示牌也沒有,「能不能立刻做張紙先貼著應付?」她說話的聲音低沈、沙啞,也不是高挑身材,可是那一身的裝扮就是給人無法忽視的權威。就連一聽到員工解釋畫作不夠詳盡,她馬上停下手邊的事,把原委說個明白。完全解釋了,她放棄家族事業、改做這行是絕對認真的。不過,林明珠的叛逆並非從小就開始,她始終是個乖乖女,聽從父母的安排,就讀哪個科系、加入家族事業、徹底把自己想做的事放到最後,直到1993年,人在上海的她,雖然替家族事業掌管房地產生意,但心卻飛到了另外一個地方。
「當時我遇到香港藝術家,帶我遊歷上海,那時上海的風氣並不開放、感覺上也沒有什麼可以發展。但有趣的是,我自己很喜歡藝術,因此觀察整個上海市在重新發展的樣貌,帶給我很多樂趣。」當時以她玩票性質,在香港策劃了一檔張曉剛的展覽,算正式把中國當代藝術介紹給大眾,「我壓根從來沒想過要經營一個藝廊,因為我不想被『卡』在某個地方,我就是沒辦法忍受。」一直到2003年SARS爆發,整整四個月沒有辦法回港,歷經生死關頭、離鄉背井的考驗,林明珠覺得自己再也無法繼續家族事業的經營。恰好當時有個「中法文化年」的交流計畫,先是從2003年底到隔年7月,在法國舉辦中國文化年活動;2004年底至隔年7月,在中國舉辦法國文化活動。於是她動手策劃了一檔展覽,沒想到大受好評,成為整個交流活動當中最多人參觀的展。「我覺得最有趣的是,很多國際媒體很驚訝,我為何以辦法吸引那麼多沒來過藝廊、博物館的人,願意去看展;就事論事,我不是法國人、也不代表中國,只是讓觀眾有機會去參觀、體驗、瞭解不同的樣貌。」

從當代藝術回溯傳統人文價值觀
當然與日後的遭遇相比,這只是林明珠受到一連串所謂西方價值觀挑戰的開端,「展覽的時候,法國媒體反問我,你有什麼資格策這個展?」之後她在上海繼續做非商業性的展覽,發現會來參觀的都是外國人、都是西方世界的遊客,「好像回到100年前,圓明園被八國聯軍入侵,把好東西都帶走。我發現光是做展覽不夠,唯有開藝廊,我才能把中國當代藝術推廣給在地人,同時也能藉機發掘很多不被重視的藝術創作者。」林明珠把中國當代藝術,視為傳統文化的一部分,「因為中國古老的歷史,一直在影響我們,例如孔子的儒家哲學等等,存在於我們基因當中。 日本在311地震後的表現,是非常有秩序的,那種是非常儒家人文的思維,原本是我們文化當中的一部分,結果我們卻失去了,可是日本還是有這樣的文化性格。所以問題是,當今中國的人還在意,那些傳統、人文的價值觀嗎?」
在當時博物館都不願意展出當代藝術,只想擁抱西方藝術,「西方藝術,都是根據他們在20世紀啟蒙的哲學思想,所以為何藝術不能從傳統中萌芽?卻只能把西方概念、放在中國傳統表面上,那樣子太淺了。所以我決定要做藝廊,跨出需要很多勇氣、膽子要很大的一大步,因為我想做的就是與眾不同。所以我要開藝廊,就要開這種藝廊。」然而許多人誤會她的理想,從林明珠的家事背景推敲,以為她想做的是營利的,卻激發出她的造反個性,「很多人要我轉型成商業的,他們才能與我合作,但我就是不想被成見束縛。我就是要做某些事情,而探索中國當代藝術,恰好是我想做的事情,如此而已。」
藝術與文化應該領導創作,而非讓市場導向
與初期的篳路藍縷相比,如今中國當代藝術已經成為一種顯學,但這更讓林明珠不屑,「其實亞洲最可怕的就是,媒體都只報導拍賣交易的數字,我一直和我的藏家朋友溝通,不要在意那些新聞,你之所以收畫、收藏某個作品,是因為你喜歡。千萬不要用『投資理財』的邏輯去想,如果你想用賺大錢的思維收藏,那你註定會失敗。」更糟糕的是,很快就發現許多作品都是迎合市場口味創作,變成另類的殺雞取卵,「你可以回顧歷史,當收藏藝術變成一門投資,其實是對文化發展有很大的傷害。以日本來說,他們在八○年代經濟很好,大家都非常有錢,可是下滑之後,所有的作品都糟了,之後都沒有好的藝術家出頭過。我看90%的創作都在計算可以賺多少錢,真正的藏家只要去博物館一趟,就知道這些作品有多少熱情。藝術有營利很好,但絕對與藝術投資要分開。」
「我知道現代社會都是營利至上,但是否有任何人想過,如果市場崩盤了呢?經濟總是有起有落,就像是金融海嘯來了,大家都以為會藝術品價格會一直上漲,真的嗎?」林明珠當然清楚炒作現象的來龍去脈,這也促使她下定決心藝廊必須走不同的方向,要有很強的領導與企劃能力,「我不能只是做不一樣的展覽,終究要有我的中心思想。 我們必須知道自己是誰,要的是什麼。市場的策略會改變,我深信亞洲自己的力量會發展起來。」藝廊所扮演的將不只有單純的展演空間,而是觀念的傳播中心,「我們說香港成為亞洲藝術中心,還是所謂的拍賣中心,還是真的要擁抱文化與藝術呢? 現在是拍賣市場在領導藝術與文化,然而我們需要強大的藝術與文化創造力,所以我希望自己可以給大家一個觀念,必須要劃清楚界線。」
林明珠的反叛性格,流露在許多的堅持上,像是她堅持不在拍賣會上買東西,「我們怎麼能用金錢來評斷文化作品? 世界各地的藝廊與博物館,都不可能用金錢來評估他們成功與否。」她期望香港越來有越多的藝廊出現,變成一個櫥窗,把真正好的藝術帶來,讓大家知道什麼是真正好的作品。當然,她非常清楚自己的想法與作為,與大多數人唱反調,「以前我們知道什麼是『修養』,即使是乾隆當上皇帝,他也有收藏藝術的修養,但這兩個字眼,我想許多年輕的中國當代藝術創作者,可能完全不知道。」
鼓吹不該只有單一觀點,多元面相思考
亞洲經濟的改善與崛起,帶來了許多衝擊,最大的改變就是價值觀遭到扭曲,「『有錢有勢、有勢就有錢』,好多人都是這樣想。可是今天西方開始注重人格養成,反應在藝術創作上。」從歷史的觀點看,由於亞洲許多國家受到西方強權的影響,積弱了百年之久,「所以一旦有錢,就想帶入西方的生活模式,傳統價值觀就完全被拋棄,形成這種局面。你看,在中國大家就是搶著要成功。」雖然中國越來越強勢,但她認為反而在許多方面更為落後,文化就是最明顯的例子,「不要說中國,亞洲各地都還在穿著西方名牌,時尚成為西方文明製造的制服。你到各個都市,哪都一樣,建築師設計出來大樓,千篇一律都是玻璃帷幕外觀。所以我們需要注重藝術、文化。」
另外一個她與之抗衡許久的,則是西方文明的價值觀,林明珠自認是與西方價值觀,發稱衝突與抗爭的先鋒,「其實我只是不想落入窠臼。」對她而言,只是不想被狹隘的定義所束縛,「結果無意之間跨越了界線、踩線了,反過來質問、挑戰時,他們會叫我閉嘴。」例如所謂的Patone色票,「這是西方的技法,我們為什麼要照單全收呢?」亦或者讓她感覺哭笑不得的名詞,「國際中國藝術家」,「『中國』與『國際』,這兩個字眼本來就互相牴觸啊,一直強調『國際』又是什麼意思呢,因為在西方有名嗎?還是用的是西方的技法創作?我們受到西方文明影響,所以什麼都是西方,什麼都是國際。」
西方欣賞藝術的觀點,認為作品一定是有話要說,注重與觀眾的溝通,「可是若兩個文化規則如此不同的時候,他們本來就是無法溝通的。美國人哪知道孔子呢?美國與德國也不見得彼此瞭解? 所以為何我們要用西方的觀點邏輯,來評論東方呢?」藝術本來就是一種溝通,當與作品無法對話的時候,本來就該做功課,「你沒有讀過藝術史,你自然不會明白。」她比較氣結的是,只要亞洲藝術家引用西方元素,重新創作時,「西方評論家一定批評說你在抄襲、拷貝,這是一種迷思。」林明珠覺得比較幸運的是,這個年代藝廊本身有很強的力量,可以透過行銷等方式,改變一些觀念,「我算不上說『要大家擁抱自己』,但不要用狹義的觀念,去判斷你所看到的每件事。」
擅長啟發他人,找出真正的自我
在上海經營藝廊多年,今年回到香港創辦藝廊,預計年中上海推出展示設計為主的藝廊,明年則打算在新加坡成立藝廊,林明珠的事業野心好像越做越大,但並非如此。這只是她整體策略的一環,「我把藝廊定義為跨越文化的空間。香港藝廊是提供香港藝術家的平台。而新加坡藝廊有許多政府的支持,比起香港多很多,所以我們必須利用這點。此外有很多印尼、新加坡藝術家很優秀, 除了中國以外,也同時關注東南亞藝術家,我想藉機介紹給大家認識。」透過亞洲各地的串連,林明珠深信亞洲終究會走出自己的路。
但在擴張影響力與據點之前,她還在苦惱找不到員工,不只是香港缺乏藝術的教育與訓練、無法培育相關的人才。加上她不喜歡「待」在一個地方太久,這違法她生性喜歡自由、到處旅遊的個性,「我討厭別人一天打電話給我 ,我也不要倚賴別人 ,所以我沒有老公、小孩。」此外她喜歡有創意、敢於反問、質疑,「但必須有商業頭腦,才有辦法與我開會,我真的希望未來香港藝廊的每個展覽,都很前衛、尖銳,讓每個人反思。」林明珠自認是個可以啟發下屬的人,「記得在『中法文化年』活動與我工作的團隊,他們很年輕、卻沒有自信、都很倚賴我;展覽結束之後,他們都很有自信,也都獨當一面。」
不只如此,林明珠還啟發了員工心中那股反叛的火苗,記得2005年左右,她從美國找來一位執行長,在上海當地替她招募員工,「和他們開了兩次會議之後,我說『我不要沒有聲音的員工』,不要只會說『是』。結果四個月後,執行長告訴我,『這間公司簡直是怪獸製造工廠!』那些原本乖巧聽話的員工,完全不聽話、什麼都要頂嘴,一直到我出面主持大局為止,最後變成管理上的災難。」所以她認為自己有啟發他人、鼓舞他人的本能,終究可以組成一個很棒的團隊,「我對員工說,『不要把被拒絕當成理所當然,繼續找解決辦法』,所以這些員工就是做自己。我不是要唯命是從的機器人,我總是願意與員工討論,因為沒有意見,就不會成長。」她給員工的終極方針就是,「如果你能辦得到,就動手去做,不需要問我、也不要等我。但你搞砸了,你就滾吧!」
「造反」了這麼多年,問她究竟想要達成什麼目的,林明珠不認為自己是叛逆成性,「我不是要改變每件事,我喜歡質問、反問現有的制度;光問別人,他們也無法回答。所以我把人們帶到藝術作品之前。藝術只是溝通,讓我遇到更多人,我很喜歡那種人與人知識的交流,給我很多樂趣。那種樂趣讓我明白,我必須與人分享那些疑問,只有更深的疑問可以帶來更多的人、更多交流,讓我們進步。」
有趣的是,在上海工作多年,林明珠偏偏要自稱是「香港人」,「因為我越瞭解中國藝術、文化,發現中國人的思想,與我不同。」她也不覺得自己講的是所謂的粵語,「因為我講的是很香港特色的廣東話,已經不能稱之『廣東話』了。」她相信
自己終究能改變這個處處與她意見相左的世界,「就算是一點點也好。」而且過程中的紛擾雜音,她毫無畏懼。
「 我鼓勵大家不要害怕,去找出真正的自我,很驕傲地成為自己。」關於這點,林明珠說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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