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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ily專欄】論李商隱詩中的那些「無題」

當相思化作詩詞

 

思念總是從一些細微的角落開始蔓延,先映入眼簾的,是洗手台的大理石花紋,每天早上在刷牙時,低頭看見的泡沫,接著是洗手乳殘留在指尖的餘香…他跟我說:如果他離開一個人,就會立刻放下,因為人要向前看,而非停留在過往,但我是不一樣的人。我睜開眼睛在黑暗的房間裡,看著手機螢幕閃著來電的微光,這一分鐘,我知道你在想念我,而我也同樣想念著你,即便我再也不會接起你的電話,我寫下: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不用說出口的思念,我用李商隱的詩句,讀給你聽…

(圖/unsplash)

愛的四種相思

 

李商隱的愛情史,以蘇雪林的《玉谿詩謎》最為著名。蘇雪林的研究,承先啟後,大幅度豐沛其正史之外的內容,除多數較廣為人知的考證外,蘇雪林的推斷更是天馬行空,進而勾勒出幾段霧裡看花的緋聞,包括他曾與宮女幽會。

李商隱的愛情生活,之所以值得探討,有大部分原因出於李商隱以《無題》為代表的詩歌中,所表達之撲朔迷離的情感引人遐思,令人不禁猜測,是怎樣的事件,引發詩人如此豐富的靈感?儘管臆測的篇幅遠多於實證,但眾人仍誇誇其談,樂此不疲,更有如推理小說般揣摩他的心思,禁不過人們的好奇心,小至與李商隱有過露水情緣,大至結褵髮妻,都紛紛從隱晦的詩詞中,浮上水面,下述四種相思,你也有似曾相思的體會嗎?

 

第一種相思:萍水相逢的柳枝

 

柳枝,一位洛陽富商的掌上明珠,明眸皓齒,清麗脫俗,初現於李商隱寫於開成元年(西元836年)的《柳枝五首》中。柳枝偶然的機會,聽到李商隱的堂兄李讓山朗讀《燕台詩》,對撰詩之人心生愛慕,她取下衣裳羅帶,請之轉交乞詩,兩人初見之後,落花有意流水也有情,立即相約再會面,但李商隱因友人的惡作劇而失約,後來得知柳枝已被地方高官納為妾室,自此無緣再見,愛情留下的遺憾,讓他一氣呵成五首絕句,也算是還了當初柳枝羅帶取詩的願望。

柳枝五首
唐.李商隱   
花房與蜜脾,蜂雄蛺蝶雌。
同時不同類,那復更相思。
本是丁香樹,春條結始生。
玉作彈棋局,中心亦不平。
嘉瓜引蔓長,碧玉冰寒漿。
東陵雖五色,不忍值牙香。
柳枝井上蟠,蓮葉浦中乾。
錦鱗與繡羽,水陸有傷殘。
畫屏繡步障,物物自成雙。
如何湖上望,只是見鴛鴦。

前幅列舉四種兩兩相對的不同事物:花房與蜜脾(蜜蜂釀成的脾狀蜜)、雄蜂與雌蝶。它們雖都「同時」 出現在芳春季節,卻又都是「不同類」的事物。既非同類,當然也就不能相互匹配,產生「愛情」。柳枝為富商之女,詩人兩袖清風,雖彼此一見傾心,無法忘懷,但兩人非類而不相合。柳枝被納為妾,東諸侯娶商人女,難道又是真心誠意?抑或只是愛慕其芳華?

五首詩,首章以李商隱與柳枝,彼此所適非類開始,末章以自我傷感作結尾,中段多為抒寫彼此的哀愁,與對柳枝情感的無法忘懷。起承轉合,章法完整,短短數句,就書寫出如短篇小說般精彩的劇情,是五言絕句中的別調。

 

第二種相思:動了凡心的道士宋華陽

 

李商隱在青年時期曾經在玉陽山修習道術,盛唐時期道教興旺,與李商隱同時期,先後有八位公主修道,公主修道,自然會攜帶宮女伴隨服侍,宋華陽便是伴公主修道的嬌俏宮女,多數宮女進觀修習並非出於自願,因此遇到風流倜儻的詩人追求,就動了凡心墮入紅塵,也可以想見。在《月夜重寄宋華陽姊妹》、《贈華陽宋真人兼寄清都劉先生》等詩中,李商隱都提到了「宋華陽」的芳名,於是宋華陽就被認為是李商隱的愛人。據説,兩人相會於幽謐小徑,李商隱對麗似夏花的宋華陽一見傾心,道心未成,愛苗卻迅速在兩人間滋生,宋華陽不僅外貌出眾,且富有才華,對李商隱的文采十分欣賞,雖然這段感情不能與外人道,但彼此已無法自拔,最終,宋陽華懷孕,事跡敗露,引來眾人非議,李商隱被驅逐出觀,宋陽華被遣送回宮中幽禁,終生無法相見,昨夜星辰昨夜風,如今東風已逝,滿腔的激情也只能寄情於詩詞…

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
唐.李商隱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爲探看。

詩人內心奔湧著無法抑制的狂瀾,以詩寄情,並隱其題,使詩顯得朦朧婉曲且深情款款。據考證,李商隱所寫的詩篇中以《無題》爲題者共有二十首,大部份是抒寫與宋華陽之間的愛戀,可見這段情感在李商隱心中不可磨滅的地位,上述這首《無題》詩也是如此,並且是其中最廣為流傳的佳句。

玉陽山上有東西對立的兩座主峰,主峰上各有一座道觀,東邊是靈都觀,西邊是青都觀,宋華陽在西峰,李商隱在東峰,為會情人,李商隱經常在兩峰之間來回,因而首句說:相見時難別亦難。兩人相見既要避人耳目,亦要來回奔波,實屬不易,分別時,因離情依依,更是難別,說到訣別那刻,更是痛徹心肺了。

 

(圖/unsplash)

 

以春蠶吐出綿延不絕的絲,象徵對情人無盡的思念,至死不渝,而燭淚要流至,蠟燭燃燒殆盡才會停止,相思之情,亦要到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刻方能終止。

青鳥是西王母的使者,蓬山是神話中的仙山,以蓬山用為宋華陽居處的象徵,詩人寄希望於使者,不過是絕望中幻想的希望,期待傳說成真,真有蓬萊仙山?真有青鳥得以托信?即便希望渺茫,詩人的執著仍放不下,仍千古流傳下去…

 

第三種相思:錦瑟弦弦思華年

 

李商隱最著名的一首詩《錦瑟》,劉攽雲在《中山詩話》中提到,有人猜測「錦瑟」是唐朝宰相令狐楚家中的一位侍女,李商隱在令狐家受學期間,曾與她戀愛,但終於以惋惜收場。令狐楚,首位欣賞李商隱才華的人。李商父親早逝,自幼家貧,雖為寒門才子,但缺乏顯貴提攜,因此,他以文章為媒介,投書給令狐楚,以求賞識。

令狐楚見此文,驚嘆不已。當時的李商隱尚不擅對偶,而令狐楚的駢儷四六,他將李商隱收歸門下,親自教學,令狐楚愛才心切,不僅如此,尚安置李商隱為幕僚,令其子與李商隱為友,更資助他上京趕考,博取功名,在令狐楚如此積極的提拔之下,李商隱更不能負貴人之恩,年少愛戀的短暫情緣,便就此打住,徒留懷念…

錦瑟
唐.李商隱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雖然青年時發生的愛戀,但詩人寫此詩時,不僅心中失意,人也不再年輕,故怨嘆錦瑟為何有五十弦?讓詩人懸念著逝去的流金歲月,當年美好的情境,如莊子夢境中能化做蝴蝶飛翔,但夢醒後徒留迷離的感傷,望帝國破身亡,魂魄成為杜鵑鳥,但此景已不再,只能送春歸去。

明月映滄海,珍珠閃淚光。暖陽照耀在藍田美玉之上,然而,當年如玉般的女子,已化煙而去。這些感情現在只能追憶,而當年面對這份愛時,並不珍惜…

第四種思念:吾愛吾妻——王氏

 

李商隱的恩人令狐楚身亡後,李商隱雖為進士,卻尚無任職,在好友引薦之下,受聘于涇源節度使王茂元幕,闢爲書記。王愛其才,招爲婿。

李商隱一生失意於宦途,也許是因為他先受牛黨的令狐楚提拔之恩,而後又娶李黨王茂元的小女兒為妻,時人評為背恩棄主,忘恩負義。風水輪轉,牛黨得勢之後,令狐楚之子令狐綯拜相,自然不肯幫助這個「背叛父親」的朋友,導致李商隱仕途一生潦倒。這樁婚姻將其拖入了牛李黨爭的政治漩渦中,但是,這並不妨礙李商隱與王氏之間的感情,兩人感情極佳,這一次,李商隱以為前三次的遺憾終於能在這次修成正果、相伴到老,然而,大中五年,王氏在春夏間病逝。從李商隱的詩文上看,儘管王氏出身富貴,多年來一直盡心照料家庭,支持丈夫。由於李商隱常年在外奔波,兩人聚少離多。李商隱對於妻子是一直抱持一份歉疚之心;而詩人仕途上的坎坷,更添增了這份愧疚之情。

夜雨寄北
唐.李商隱
君問歸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
卻話巴山夜雨時 

 

這首詩所寄何許人,有友人和妻子兩說。前者認為李商隱居留巴蜀期間,正是在他三十九歲至四十三歲做東川節度使柳仲郢幕僚時,而在此之前,其妻王氏已亡,但從詩中所表現出熱烈的思念,以及恨不得歸去的情感來看,似乎寄給妻子更為可能,也許是詩人對當時情景的回憶,思思念念著再與其妻就著窗邊夜色,話敘整晚呢!

開首點題,「君問歸期未有期」,以詩代信的詩。詩前省略的前言,得以臆測,李商隱收到王氏來信,信中殷殷期盼詩人早日回家,次句「巴山夜雨漲秋池」此刻身在秋山夜雨之中,秋雨纏綿,彷彿雨中捎來哀愁。

末兩句「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詩人盼望能有一天再度相聚,傾吐滿腹的思念,情話綿綿,徹夜不眠,此時的痛楚思愁,與未來相見的喜悅交織,句尾,「巴山夜雨」前後呼應,語意蕩漾,表現了詩人思歸的急切心境。

李商隱寫得最好的愛情詩句,幾乎全都是寫失意的愛情。連最後一次與王氏的婚姻,也因為王氏提早離世,帶給李商隱終生思念與感傷,而這種失意的愛情中,又往往滲入詩人自己的身世漂泊顛簸之感。在相思成灰的愛情故事中,也能窺見他仕途失意的不幸遭際,但亦是這失意釀成的相思,才能流傳千古,至今釀為佳話,撫慰眾生的各種思慕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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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 │ Amily Lee 政大斯拉夫語文學系輔修中國文學,自幼得過不少文學獎,擅長以詩詞入生活,朋友都說她「好似不食人間煙火」「第一眼有點難親近」,但其實天馬行空、古靈精怪、幽默風趣。 欲投書自己的故事給作者請來信 amily.li@we-westeas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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