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na Lee 十年前從台灣飛去洛杉磯，成為一名好萊塢食物造型師，閒暇時則擔任富豪家中的私人廚師，遊走美國高級社區，以下分享她在上流社會中闖蕩的特殊經歷！

其實已經忘記客戶D是如何找上我的了，只記得有天接到一通電話，對方口氣充滿誠意地表示她才剛經歷一場手術，身體種種不適，希望我在康復期的這一個月幫她準備晚餐。當時我其他客戶正好出國度假，心想也沒事做，幫這位負傷的婦女工作也好。

D 家位於洛杉磯海邊一個同樣叫做「威尼斯」的城市，其美名來自於約莫一百多年前，一個知名建商亞柏・金尼（Abbot Kinney）因為忘不了義大利本尊威尼斯的風景，決定在美國西岸的小鎮也建造出類似的運河景觀，不同之處在於洛杉磯威尼斯運河旁全都是豪宅，只有最有錢並且重視閒情逸致的富有人家才能在這片小小的美國威尼斯運河上生活。

在 D 女士家裡工作一開始還算輕鬆，我隨口建議了一些菜單，D 都很隨和接受，並且每次下班她都會當場簽支票給我，還外加一張一百美金的小費。原定一個月的工作期約過後，她問我是否還願意續約下去，這樣豪爽大方的僱主，我二話不說欣然答應了。

第二個月開始，D 的小費越給越少，原本每次工作都有一百塊小費，後來漸漸變成一個星期才給一百，又後來變成七十、五十。其實當私人廚師不一定會收到小費，所以我也就當成一開始走運，現在恢復正常這樣。但接著 D 開始有一些眉眉角角的怪癖，譬如她非常討厭洋蔥的氣味，卻又非常喜歡食物裡放洋蔥。當我在廚房從袋子裡拿出洋蔥， D 就會緊張兮兮地告誡我抽油煙機要開，門窗也要全部打開，甚至會不斷從自己位於三樓的臥室，穿著睡衣跑到位於一樓的廚房，問我抽油煙機有沒有確實開到最高速。洋蔥遇油所散發的氣味，對許多人（包含我自己）都是最迷人陶醉的香氣，然而在 D 女士的嗅覺裡，這是令人頭暈想吐的味道。究竟為何她依然喜歡食物裡的洋蔥？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有的時候洋蔥甚至根本還沒有入鍋，僅僅是在砧板上切絲切丁，D 女士竟然說從她三樓的臥室都能夠聞到，影響她午睡。

有一天 D 問我：「妳可不可以煮我最愛的法式洋蔥湯？」
我說：「當然。」
「但是我可不可以麻煩妳在家煮好之後再拿過來？」
「沒問題。」

法式洋蔥湯是我在 D 家每隔一、兩週都要做的招牌菜，這道湯品全部的味道幾乎都要靠洋蔥長時間的燉煮來堆疊，四人份的小碗洋蔥湯大概就要使用四到六顆新鮮洋蔥。這些洋蔥切絲之後，經過中小火長時間油煸，從原本如白玉般清脆的質感，變成半透明，然後金黃，再轉為深黃，這過程大概要四十分鐘到一小時。洋蔥會從原本佔據了整個鍋子的容積，漸漸融化得無影無蹤，成為鍋底的一部分，最後加入高湯、乳酪與麵包即完成。非常耗時費工，成品又只能收穫四小碗，但在做這道菜的時候你的全家，喔不，是整條巷子都飄散著濃郁的蔥香與奶香。我能想像 D 女士已經對這個氣味忍耐了無數週，那天終於決定向我提出在家先做好的要求。

除了對洋蔥的愛恨情仇之外，D 另外一個讓我最不解的怪癖，就是她喜歡吃一種奇怪的速成牛角麵包。這個產品是美國六○年代為了方便家庭主婦所發明出來的經濟實惠速成冷凍麵團，已經揉好並且切割成型，用滾筒狀的方式真空壓縮存放在一圓柱狀的管子裡。食用方式就是把這個圓柱狀的管子用刀子切一個小洞，接著雙手一扭，裡頭的空氣會瞬間爆裂把這個圓筒包裝撐開，像是放鞭炮一樣，接著便可以輕易將麵團取出，經過簡單的塑型之後就可以放入烤箱烘烤。這種牛角麵包雖然打著濃郁奶油餐包的招牌，但絲毫沒有任何乳製品，充滿著反式脂肪與化學添加香精。基本上我覺得這就是美國人版本的泡麵來著，一個滋養著心靈但是對身體毫無益處的方便碳水化合物來源。有人願意花錢請我去她家幫她泡泡麵，雖然也說不上是壞事，但總是覺得很心虛。

D 女士對於這個速成牛角麵包有很多意見，她只願意吃某個品牌的某一種口味，即使是同一個品牌，如果買錯了，她不但無法下嚥，還會發狂罵人。有一次，附近的幾個超市都沒有她平常吃的「經典奶油」口味，現場只剩「香濃奶油」口味，我當下決定就買這個了，聽起來這兩個應該差不了太多吧？喜歡吃奶油的人應該對於更濃郁的奶油味不會感到反感吧？錯！大錯特錯！

那天晚餐出爐後，我在廚房裡準備收拾殘局，D 女士氣沖沖地踱步到廚房，問我是不是買了不同口味的牛角麵包。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她瞬間已經像得了狂犬病的瘋狗一樣狂翻垃圾桶，終於給她翻到了牛角麵包的包裝殘骸。她嚴正地說：「妳看！香濃奶油不是經典奶油，香濃奶油全都是奶油香精的添加物，這我一吃就知道！」雖然我很想跟她說，小姐，拜託一下，妳知道每一個口味的速成牛角「都是」化學香精嗎？但當下我只有自己認虧，跟她道歉，還幫她晚餐打了折扣。

我與 D 女士還有另一個插曲值得記錄：她會與她的狗用流利的法文對話。有次我實在好奇不過，問她：「妳的法文講得真好，妳是法國人還是曾經在法國長居？」沒想到 D 女士給我的回答竟然是：「喔不，我法文是幾年前才學的，因為我前夫為了一個法國女人拋棄了我，現在有時候過年過節，為了孩子跟孫子我們會聚在一起。我單純只是想知道他們有沒有在背後說我壞話，就學了法文。我跟妳說，人做什麼事情就是需要動機，有動機就什麼事情都可以學好！」

瘋婆娘一個。

作者介紹｜Anna Lee

安娜，從小在北投陽明山腳下嬉耍。老派，科技產品完全不在行，還有無藥可醫的食譜收藏癖。十年前隻身殺去洛杉磯，成為一名好萊塢食物造型師。閒暇時抽空往返上流社會，擔任富豪們的御用私廚，工作上是外貌協會會長，吃進去與看起來都要絕美，但私底下最愛池上便當、溫蒂漢堡、鐵觀音奶茶、番茄炒蛋與香干肉絲!
利用美國封城的日子寫了這本書，趁亂打劫。

本文部分內容取材自重版文化《五星級廚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