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郁秀、盧佳慧、盧佳君 │ 琴音不斷 禮樂傳家
一門三傑,陳郁秀、盧佳慧、盧佳君母女,各自在音樂中找到自我,用音樂奏出自己的精采人生。這不僅是藝術的傳承,更是盧家核心價值的傳承。
倘若將公廣集團董事長陳郁秀的生平拍成影視作品,毋須加油添醋,已充滿波瀾迭起、扣人心弦的戲劇張力與賣座元素;裡頭有奮發不輟的刻苦學習,情定巴黎的浪漫誓約,天倫和樂的歡聲笑語,獨力持家的千斤重擔,恩愛夫妻的生離死別,以及未曾間斷的悠揚琴音。智慧幫助她克服人生路上的重重難關,音樂給予她光明正向的無窮力量,愛女盧佳慧與盧佳君活出精采的自己,則是她最欣悅的慰藉和期盼。讓母女三人緊緊相依的除了骨肉親情,還有對音樂的熱愛;儘管她們都曾想逃跑叛離,最終卻發現,音樂早已成為奔流全身的血液,永遠也無法割捨。
在音樂中找到能量
「我的人生像坐雲霄飛車、波動很大,」陳郁秀雲淡風輕地說,「惟獨對音樂和藝術的執著不曾改變。不管我身處哪個領域,終究會回歸自己的本心─音樂人的本心。」父親陳慧坤為台灣重量級畫家,母親是音樂老師,陳郁秀自幼便深受庭訓每天畫畫、彈琴,與藝術分外親近,小學五年級已榮獲寫生比賽和音樂比賽的全國首獎;「他們是嚴格的父母,不管我練習繪畫或鋼琴,其實都有被規定的成分在內。」六年級課業日益繁重,無法兩者兼顧必須擇一,「我根本沒有選,就這樣不彈了,算是我的小小反叛。」初中二年級,蟄伏身體裡的那顆音樂心再度甦醒跳動,沒有父母規範逼迫,陳郁秀自動自發重拾樂譜;「我仍記得,那是一場阿根廷鋼琴家的演奏會,當他彈蕭邦《敘事曲》第三首時我格外感動,心想,長大後我也要像他一樣到世界各地演奏。從那個時候起我又開始練琴,一直持續至今,這早已變成習慣。音樂跟著我一生,彷彿我的宗教。」
才華洋溢的少女陳郁秀通過教育部資賦優異少年考試,16歲那年隻身遠赴法國留學習藝;「兩個地方的教育非常不同,台灣的教法相對單一,法國老師宛如師父,不僅僅教授技能,而是全面性的,對我影響非常大。譬如,老師常帶學生看話劇、聽歌劇、看畫展,還帶大家外出郊遊旅行,分享生活的點滴,希望我們全方位獲得提升。基本上,我也是用這種方式教學生。」至於教導子女,她把自己的角色明確區分;「面對佳慧和佳君的專業學習以及核心價值,我是很嚴格的,其他方面,我們則是母女一起成長。三個孩子很年幼的時候,我就帶他們去歐洲、日本旅遊,甚至給他們自由活動的時間,不要受媽媽限制太多。我希望藉由多元的接觸,幫助孩子認識自己,進而做自己。如果他們不是真心喜歡音樂, 可以選別的專業。」事實上,佳慧和佳君的弟弟盧佳德,便發展出其他的興趣,並未跟隨媽媽與兩位姊姊的腳步。
永不忘初衷
陳郁秀特別強調教育中核心價值的重要,「一提到法國,大家馬上聯想到自由和浪漫,但深入法國家庭,會發現他們的家教其實很嚴格。家教有如基本功,也就是一個家庭、一個人的核心價值,遇到人生岔路必須抉擇時,若擁有正確的核心價值,比較容易選對路途。」誠實、認識自己、做自己,正是陳郁秀想傳遞給子女的核心價值;「誠實面對自我,也誠實面對別人,許多事往往能迎刃而解。認識自己,才會回到本位不迷失。我還希望孩子能夠學會『知福惜福、就地圓滿』─每個人福分不同,沒什麼好比較。就地圓滿代表執行力,很多事不要等也不能等,去做就對了。」陳郁秀猶記先生盧修一生病時,她毅然決定帶著全家人出國旅遊;「當時很多人問我,把錢花光了,不怕將來缺錢用嗎?我的想法是,錢可以再賺,我們卻沒有等待的時間,趁來得及,給孩子留下永生難忘的美好回憶才是首要之務。」
外表溫柔婉約的陳郁秀,骨子裡其實有一股不屈不撓的剛強;「先生因白色恐怖坐牢那段時期,我母兼父職獨力養育三個孩子。對我來說,這是時間分配的問題,若真的分身乏術,我會請花錢請工讀生幫忙接送孩子,再來便是堅持。大多數人是這樣的,累了,手腳一軟,也就放棄了,所以堅持很重要。我對自我要求很嚴格,設定目標去做,通常都能如願達到。音樂家和運動家一樣,為了進步必須不斷練習,我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便是練琴,已經堅持一輩子了。」她接著感性地說:「另一方面,彈鋼琴給我很大的能量,在音樂中,我總是能找到自己。不過,以理性為基礎才能發揮感性,否則天馬行空回不來了。」
選擇的智慧
即便公務纏身,陳郁秀仍舊不定期舉辦演奏會─最近的一次為去年底與國家交響樂團同台公演;「我始終沒有忘記初衷─我是在舞台上演奏的音樂家,希望將我感受到的樂曲,透過十指散播給喜歡音樂的人,現場的共鳴與集體的感動是我最大的驕傲,我從中收獲良多。這和做其他事情要一直掏是很不同的。」因為不忘初衷,陳郁秀面臨人生重大選擇之際,思考點往往回歸至音樂家的基本面,讓她得以化繁為簡,做出自認最正確的決定。「那個年代,政治犯的家屬都會出來選舉,我也被詢問是否有意願,」陳郁秀回憶,「我想知道,若踏入政界,是由自己主導,或聽別人的話?當選立委要怎麼質詢?得到的答案是自然會有助理協助。於是我回到音樂家的本質思索─如果我留在音樂界,我永遠是自己的主人,或許比踏入政壇更能發揮力量幫助我的先生和家庭。」
受邀出任文建會主委、無任所大使、文總會秘書長、兩廳院董事長、乃至現階段的公廣集團董事長,亦出自相同的考量。「文化要從過去、現在、未來三個時間點來看,」陳郁秀解釋,「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當然很好,但來到台灣後又發展出新的東西。唯有珍惜舊的、推展新的,才能走向未來。」從執行層面來看,「『過去』代表台灣自然與人文資產的妥善保存,『現在』是鼓勵創作,將台灣的優勢轉化為血液裡的能量,創作又必須奠基於『過去』,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能看得更遠,將眼光放向『未來』。無論文建會、文總會、兩廳院或公視,我期許自己發掘台灣的美好,讓大家認識台灣。」
日前上映的《通靈少女》,為公視開國內之先,與HBO合作的影集;「公視是為公眾服務而存在,有其公共性和社會性,它也是代表台灣的品牌和窗口,讓大家從中了解台灣並進行國際交流。我在公視的任務,是把台灣的精采搬到電視裡,這和我在兩廳院做TIFA台灣國際藝術節的道理雷同。」對陳郁秀而言,機關主管的工作如同生命的許多事,不外乎選擇與取捨;「面臨選擇都是傷腦筋的,譬如,當年要不要從法國回來就是一個很大的選擇,我的婚姻也是很大的選擇─父母不贊同,支持丈夫參選又是一個很大的選擇。」今日陳郁秀所有的一切,似乎源自當年從法國回台灣的那個選擇;「我先生對我說,法國不缺陳郁秀,但台灣缺陳郁秀,這句話打動了我。往後的歲月完全無法預料,我只知道,一旦回台灣,人生將從此大不同。我希望,我的子女擁有選擇的智慧。」
從叛逆到懾服
還在媽媽肚子裡便開始聽音樂,盧佳慧與音樂的緣分未出世已注定。「音樂和媽媽是等號,像媽媽的陪伴與空氣一般不可或缺的存在。」活潑開朗的盧佳慧笑道,「小時候,她出門前一定會放音樂給我聽,然後我就窩在鋼琴底下自己做功課、睡覺、玩耍,鋼琴是我的小小城堡。等年紀夠大,學彈琴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盧佳慧固然喜歡彈琴,卻討厭被規範;「在教學這方面媽媽其實很嚴格,幾點鐘該做什麼都規定得很清楚。我常打趣說,我們受的是軍事教育。」留學美國期間,盧佳慧的「反骨」獲得完全的釋放;「紐約是個超級大都會,匯集各式各樣的人種與文化,世界忽然間變好大。媽媽不在身邊,我彷彿脫韁野馬,不想一天到晚只練琴,我什麼都想嘗試,什麼都想探索。」
盧佳慧偷偷報名FIT(Fashion Institute of Technology)夜間部,讀了快兩年,又因喜歡百老匯跑去學唱歌,但FIT繁重的課業,讓從零學起的她吃足了苦頭;「我住的地方沒有縫紉機,作業得在學校完成。有一次太累,車玩的東西忘記帶回家,回學校找已經不見,只好重做。還有一次期末考,要從裡到外做一整套衣服,我用盡所有力氣,找遍身邊所有朋友來幫忙,才達到勉強過關的程度,結果鋼琴那邊的成績也吊車尾,被老師罵到臭頭─忙著做衣服都沒練,簡直蠟燭三頭燒。我反省自己,終於明白人不能太貪心什麼都要,必須學會取捨。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放不掉音樂,怎麼樣都放不掉,朋友說,我的出走只為了要回家。從此,我再也不需要人逼了,因為我真心喜愛。」
不過,盧佳慧的出走並沒有白費:「我天生喜歡多元廣泛涉獵,到頭來,那些東西都變成我的養分。我現在編曲、作曲、跨界不同創作,每次演出都會想一些新點子。」她於去年九月舉的獨奏會《夢鍵愛琴》,便是將知名畫家江賢二的60幅作品製成3D動畫;「江賢二老師的畫作是抽象畫,音樂也是抽象的,我覺得結合兩者共同呈現非常有趣。3D動畫搭配古典樂的表演在國外已有人做,台灣還沒,我和動畫公司只有一年的籌備時間,彼此卻在第十個月同意砍掉之前的設計重新來過,是一次很刺激的經驗。」今年,盧佳慧再度嘗新,這一回,她揉合新詩與音樂,將於6月24日在誠品表演空間與作家合辦獨奏會;「每一次的創作都是嘗試,不見得會成功,也不見得人人贊同,但藝術創作必須跨出去那一步。」她說,永遠正面思考是媽媽贈與她最大的禮物;「我現在做的,都是自己想做的事,而非承繼家業。和媽媽一樣,音樂也是我的信仰,能當媽媽的女兒很幸福。」
傳承媽媽的樂章
和媽媽與姊姊不同,盧佳君特別鍾情於小提琴;「我兩樣都有學,但她們倆鋼琴彈得很棒,可能有壓力吧?我不自覺地選了小提琴。不過,直到上國中,我才真正感受到對音樂的熱愛,其他小朋友交差似的學才藝,我卻想更精進─當然,其他課業也要顧及。我常自動自發練到很晚,直到媽媽催我睡覺才停止。」盧佳君還記得,「小時候,一起床媽媽就放音樂給我們聽,久而久之全部變成我腦海裡的資料庫。」現在,當母親的她用相同的方式啟發女兒;「有一天,我放曲調很歡樂的歌劇,女兒聽了以後開心地對我說:『媽媽,我想跟妳結婚!』她才兩歲,不懂歌劇在唱什麼,也不懂結婚的意思是什麼,但歡樂的旋律就是讓她很開心。又有一天,我放的是《天方夜譚》組曲,女兒告訴我她害怕。可見,小孩對音樂的感覺有多純淨!」
國內學業告一階段,盧佳君亦跟隨姊姊的步伐,前往紐約留學進修;「在美國,有機會接觸更豐富多樣的藝術形式,以及更多頂尖的表演者,讓我感受到自己何其有幸,擁有當藝術家的一點點才華,能帶給觀、聽眾些許感動。」孰料,她也萌生了轉行的念頭;「我在耶魯念碩士時,剛巧認識了一群學法律的朋友,覺得當律師似乎也挺有趣的。」不像姊姊瞞著家裡偷偷報名,乖巧的盧佳君開門見山與母親商議;「結果被阻止了,媽媽覺得,我身為一個音樂家的培育和養成,已到最後的收成階段,放棄非常可惜。」若非真心喜愛音樂,轉行的念頭不會如此輕易被打消;「說實話,很多所謂的興趣,必須靠不間斷的練習與培養,待技術成熟能夠駕馭,才會當成興趣享受,練琴、溜冰、打高爾夫球都一樣。」
與鋼琴相較,小提琴的技術養成更加困難。盧佳君用「冰與火的交織」形容自己音樂的獨特性;「冰代表理智、謹慎、精準、高度的專注力等技術,火代表樂曲中的情感,要成為一個優秀的音樂家,兩者缺一不可─技術不好的話,絕對無法令個人與樂曲的情感隨樂器釋放與流瀉。」此外,她認為光勤於練習還不足夠,必須手腦並用;「有點像解謎,找對方法才能解決障礙關卡,否則卡死在那邊一定會氣餒。」自從為人母,盧佳君的音樂更豐富了;「人生每個階段都會經歷蛻變,認識自己的過程也是階段性的。當媽媽之後,我對生命的體悟更深,更容易被觸動。」對於母親陳郁秀的用心良苦,盧佳君如今亦有更深刻的體會;「媽媽的盛名一定是壓力,這是我和姊姊除不掉的標籤,但換個角度想,我們非常幸運地比別人擁有更多資源和機緣,更應該謙虛與努力。媽媽很堅毅、樂觀、勇敢,還有冒險家的精神,但裡面是一顆柔軟的心─音樂家的心。」
TEXT Julian Kan
PHOTOGRAPHY Cheng Chen
STYLING Tricky Chang、Ju Hung
ASSISTANT Wendy Chou
MAKE-UP Nash Chen、Sammi Hsiao
HAIR Anies Chen(Flux Hair Boutiq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