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命題 李崗籌拍《阿罩霧風雲》始末
今年秋天上映的《阿罩霧風雲》講霧峰林家的故事,影片特殊的呈現手法,與所揭露的歷史故事,引來不少爭議,但爭議之外,故事本身其實有著多重映照的層次,生存是故事主軸,也是台灣歷史與當下所有產業、未來世代要面對的命題。
「國家要你超英趕美,要你格局大一點,但你連下一頓飯都吃得不踏實;國家或政黨告訴你,日本過去欺負我們,韓國人領先我們很多了,但你一點感覺都沒有,唯一能確定的是我知道我創業的咖啡廳會好好經營下去。」我和李崗導演明明在談論著歷史,談論霧峰林家的過往,但談到最後,今年56歲的李崗竟然說出某種六七年級已降,台灣年輕人此刻的心聲,這番話其實不算離題,毫無餘裕來爭取虛無的榮耀,在「生存」面前,光鮮的面子與抽象的意義,都顯得愚蠢,這不僅是屬於未來臺灣當家世代的課題,也是李崗監製,許明淳執導的紀錄片《阿罩霧風雲》的主旨,而放長遠了來看,這可能也是台灣這個島國最真實的命題。
生存本事
「拍《阿罩霧風雲》我沒拿林家的錢,這不是為霧峰林家而拍的,如果真這麼做,是將這件事做小了,林家的特殊之處,是歷經幾個近代歷史的權力轉折,林家的興衰,與政權之間的幾度分合,很像台灣的命運縮影,當然不能說是完全,但從林家來看台灣歷史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李崗花了整整五年時間籌拍《阿罩霧風雲》,上映以後,影評反應不一,在影評人的圈子,有人照例要批評該片觀點有所偏頗;也有人不能接受影像效果為何「不像電影」?沒有千百人衝殺戰場,槍砲伺候的震撼場面,多數時候有如靜止的蠟像,幾無對白,而以旁白串起所有敘事與情節;但也有不少一般觀眾,深深被影像中的故事吸引,感嘆「不知台灣有這樣的過去」。
影評的正反評價,很忠實地呈現李崗籌拍這部片五年來的心得,「從說故事,到做故事,都很艱難,我不敢說自己是憑著使命感,那是給自己戴高帽,但我真的很想知道台灣的過去。」觀眾對《阿罩霧風雲》的肯定,也是本片籌拍的起點,李崗從小對歷史好奇,在學期間讀了史學家黎東方所著《細說三國》,對跳脫傳統忠奸觀點,客觀看待歷史人物的敘事格局深感著迷;在基隆念書時,看見當地留有大片法國人墓園,覺得疑惑,隨著多年來拜讀許多民初歷史書籍,想要「一探台灣歷史究竟」的念頭逐漸在他心裡成形,多年前某日,他與友人林友輝閒聊台灣近代歷史,隨口說「客家人比較帶種,閩南人好像比較怕事。」沒想到林友輝登時反駁「誰說的!」說出許多家族往事。
林友輝是霧峰林家的後代子孫,林家分為頂厝與下厝兩個支脈,台灣人認識較多的是頂厝林獻堂這一支,林獻堂推動和平抗日、與中部仕紳創立台中一中、籌設大東信託株式會社(華南銀行前身)等等,文化成就斐然,多數台灣人以為,霧峰林家是具文化氣息的商業世家,李崗原本也這麼想,但林友輝卻告訴他清朝年間林家有段腥風血雨的過去。與教科書版本判若雲泥的印象,挑動了李崗的歷史魂,他越聽越入迷,下定決心用電影來說林家的故事,但教科書上都付之闕如的歷史,想要重現談何容易,他不想廉價地消費歷史,製作宛如偶像劇、連續劇的大家族鬥爭故事,五年製作期間,他找來研究台灣近代歷史、林家歷史的專家學者組成研究團隊,耗費近兩年時間,從台灣、日本到北京故宮遍尋日記、奏摺等文獻,進行解讀與激烈辯證,以求勾勒出林家歷史的梗概。
林家往事
竭盡一票研究好手心力所勾勒出的故事,自是精彩非常。林家在清朝的崛起,可從晚清時期說起,當時台灣幾個中部家族為了爭地盤、搶資源經常械鬥,下厝族長林文察之父就死於械鬥,三年後林文察為父報仇,向衙門自首,正巧當時官府欲平定基隆一帶的小刀會之亂,就啟用林文察,帶著林家的鄉勇北上,後來他成功平亂,也因此與弟弟林文明被保薦到中國,助清廷壓制太平天國亂事。連戰告捷的林文察被不斷拔擢,約莫32歲就成為「福建陸路提督」(相當於福建省陸軍總司令),官位竟高於當時台灣最高行政長官。林家勢力抬頭,也使得其他家族與官府勾結來制衡林家,當林氏兄弟在中國忙著平亂,得知台灣老家又被其餘家族圍剿,便執意帶著正規軍趕回台,此舉讓官方惱怒,卻莫可奈何。林家平亂後,自然有假公濟私之舉,占了他人田產,財富擴充了數倍。
但陰影也逐漸壟罩林家,清朝政府迅速召集林文察回內地打仗,為了不讓林家實質坐大,刻意要求頂厝族長林殿國代替林文明,接受徵召,如此一來,下厝與頂厝兩支脈的林家族長都得參與戰事,並且只能帶400名武裝部隊回內地。林文察不久後就戰死沙場,朝廷追封「太子少保」,等於一品官員,然而林家沒因擁有中央官員的身分而高枕無憂,六年後,林文明因故被傳喚到彰化衙門,他穿了尊貴的官服前去,但衙門大門一關,他還是再也沒能回家。這時,擁有武裝部隊的林家面臨抉擇「要跟政府開打嗎?」林氏兄弟的母親羅太夫人想起家族開台往事,林家先人曾因參與林爽文叛變,差點牽連整個家族被誅滅,於是她選擇打官司,官司一打就是十幾年,不只是中央從沒想要認真對待,官司總是上呈至中央就重新發回福建官府處理;連其他過去與林家是世仇的家族,也對林家提告,漫長的官司,最後終於簽結,林家算是輸了,家產也因此幾乎散盡,眼看家族就要瓦解的當口,轉機出現。
林文察之子林朝棟接任下厝族長時,只是十幾歲的少年,為了叔叔的官司,他盡快長大,在母親與其他長輩敦促下,他習武、遠赴福建與北京為官司奔走、結交友人,官司告結的同時,法國正為了得到越南而進犯基隆,想拿煤產豐富的台灣來要脅清廷,鎮守台灣北邊的淮軍(李鴻章軍隊),拿不下法軍,當時的淮軍將領劉銘傳有意徵調林家,這時林家再度面臨抉擇。過去林家部隊隸屬湘軍系統(左宗棠部隊),而淮軍與湘軍彼此對立,林家若幫了淮軍,就是變節,因此林家只好雙邊押寶,下厝族長林朝棟帶一部分林家部隊去幫淮軍打法國人;頂厝族長林文清則帶剩下的部隊留在湘軍,這一仗,林朝棟輸不得,除了他自己可能戰死基隆,也會使頂厝林家無法在湘軍中立足。
最終他不負族望,林家軍逼使法軍攻不下基隆,靠著外交與談判,得到了越南而退兵,經此一役,清廷也明白了台灣的戰略意義,因而立省,首任台灣巡撫便是淮軍將領劉銘傳。在劉的犒賞下,林家一夕翻身,除了林家部隊成為朝廷正規軍「棟軍」,與湘軍、淮軍在台三分天下;也得到樟腦特賣權,樟腦是塑膠與火藥的重要原料,可以想見林家因此得到多少利潤,甚至主導土地丈量,與負責營造鐵路,李崗說,如果1895年沒有馬關條約,台灣沒有進入日治時代,可以想見林家幾乎要變成「台灣王」。
開拍窘境
李崗原打算把林家的故事拍成清朝、日治與民國三集,但礙於經費,只能作成上下兩集。上集拍到1895年,在那之後,風光了十年的林家面臨更大的抉擇,台灣被割讓,即將成為日本殖民地,「要當中國人還是日本人」?林家至此實質分裂,下厝林朝棟之子,族長林祖密解散軍隊,變賣家產到中國;頂厝族長林獻堂則留在台灣,這就是後來我們熟知的,對台灣初期文化建設多所貢獻的林家。而我們所不熟悉、前往內地的下厝林家歷史並未結束,林祖密後來追隨孫中山革命,甚至成為閩軍司令,「大家念歷史課本,都曉得民初有軍閥割據這回事,但我們竟然不知道當時福建的軍閥可是個台灣人。」李崗說,林家這個移民家族的生存史,有如台灣歷史的一則隱喻,「因為特殊的地理環境與歷史背景,台灣只能作人家的棋子,就像林家一樣,當一枚棋子沒有什麼不好,但你要有智慧讓自己被擺到最有利的位置。」
就算有故事可說,研究團隊的工作告一段落,李崗的電影團隊接手製作,但難題並未結束,「做出這個故事,比說還難,台灣現在完全沒有復原歷史場景的技術跟sense,連清朝的髮型都不曉得怎麼剃,最後只好去請北京的師傅。」為了解決美術、道具與服裝的棘手難題,李崗透過哥哥李安,請到了《色戒》美術指導李寶琳,李寶琳是台灣國寶級的美術指導,近幾年都在中國發展,他一聽說李崗的窘境,立刻放下工作回台。但就算最後搞定所有骨董、字畫等道具與一百多套服裝設計圖,卻「沒有人能製作,最後找上北京的公司,後來才知道他們是《後宮甄嬛傳》的戲服製作團隊,不過衣服做好後,只能用租的,戲拍完了,衣服還是要還給製作公司,因為成本太高了。」
提起製作窘境,李崗連連苦笑,「大家愛講文化創意產業,但是沒有文化,沒有技術傳承,哪來創業產業?台灣現在做的多半只能算是流行,流行是一時的,歷史才是搬不走的,但不去挖掘,就沒有人知道。」問到拍攝本片最大關卡,口才便給的他,突然安靜了幾秒,「五年來的每一天,我其實都很想放棄,這是一件沒有商業考量的事,但我的公司還有其他商業線的運作,快要開拍前,公司差點周轉不過來……」
李崗眨眨濕潤的眼眶,很快地說了下去,「除了對歷史的興趣撐著我拍完,對於下一代,希望可以提供了解台灣歷史的一本參考書,這不是透過政權或黨派的觀點所講述的故事,我不希望大家依據自己的意識型態立場,拿著故事的內容繼續吵架,事實上看完故事,會知道原來隔著一條濁水溪的南北對立,從淮軍湘軍那時候就開始了,你會看到意識型態怎麼生成;你會知道台灣的先人們是滿手鮮血的『豪強』而非偉人,可以說過去來到這塊窮山惡水的人都不是什麼善類,但是想辦法活下去,就是生存的智慧。」以一個移民家族的生存史,拉開一個思考歷史的架構,了解過去,才能面對未來,李崗說把下集順利拍完是最大願望,「講完這個故事,我覺得自己就不欠台灣了。」他淡淡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