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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丁衍 被遺忘的時光

今年年中,北美館最引人矚目的一檔大展莫過於梅丁衍的回顧展「尋梅啟事:1976-2014回顧」,按往例,北美館一樓通常只展國際名家大展,幾乎從未有台灣藝術家的展覽能夠進駐這個指標性場域,除了梅丁衍。

歷史如何成為藝術?也許可以在近期北美館展出的梅丁衍回顧展中找到解答。出生於1954年的梅丁衍,在八○年代赴紐約深造,可以說是台灣第一批到海外接受當代藝術教育的藝術家,當代藝術圈早已盛行許久的多媒材創作方式,在台灣向來以繪畫為主的美術教育環境與市場下,直到近年才為人注意,但梅丁衍卻是學得早、實踐得早,也一路走來始終如一的特例,不論顯學是什麼,他長期致力於運用各種符碼與媒材,在作品中表達他對「國家身分認同」的思考。

國族認同的懸念

「國家身分認同」在許多時候看來都是個不合時宜、不討喜的題材,然而特別是在台灣,每當我們認為早該遺忘的時候,境遇總好似當頭棒喝,讓我們清楚看見「國族認同」從來不是早該遺忘與掩埋的老梗,而是真切存在於這塊土地上的一個巨大的心結,由這個脈絡來看梅丁衍的回顧展,不由得驚覺,他彷彿是個先知,以不斷推陳出新的創作,反覆申論著、提醒著我們對自己的認識還不夠,甚至連認識的勇氣都欠缺。

在北美館主動邀請下,梅丁衍自己策劃了這場回顧展,整理出大學時期以來至今的油畫、水彩、版畫、電腦輸出、現成物(收藏)與巨型裝置等約400多件作品,
「以前做作品的時候,我沒有想要回顧,從來沒有想過,做完了東西都亂丟,甚至都忘了;當有這個任務出現,我開始嚴肅起來,我還記得每次創作時都會有個主題,於是順勢將那些主題當成展覽的單元,但是當這些單元被擺置好了之後,我還是覺得……焦慮,同時看到這些東西,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問到策展感想,他有些欲言又止,微笑裡有著更深邃的事物,就像翻開太久遠的日記,有如讀著陌生人的故事。

梅丁衍將展場隔為一個個的房間,有如迷宮,「國族認同」與「拾舊」也許正是進入這座迷宮的鑰匙;更或許,這兩者其實是同一件事,在他運用舊照片做
數位輸出的系列作品中,這個意旨尤為清晰。「當我在網路上買照片,看這些老照片被很廉價的拋售,有一種情感上的震撼,也許別人不認為珍貴,但我覺得這是很罕見的,如果不去考據,不去認真追究這段歷史,我們根本無法相信這些人物曾經存在於台灣過。」令他震撼的是一批日據時期台灣兵的照片,在一般人眼中,老照片只是老照片,但與這些影中人素不相識的梅丁衍卻讀出了深意。

勿忘影中人

「我是外省人第二代,對於外省人來說,看到日本就要仇恨、就要殺,尤其講到南京大屠殺,可是照片裡,當時日本對中國戰爭的末期.台灣年輕人穿上日本軍服,那個神態是很自信、驕傲的,這兩種反差的情緒都凝聚在台灣的土地上,我們今天講對中國的情感、對台灣的認同、對228的陰影,或者是省籍問題,都存在這些照片裡。」被丟棄的老照片證明了兩種反方向的國仇家恨聚攏到一塊土地上,台灣人父祖輩深感驕傲的往昔,後來成為恥辱與尷尬,於是只好漠視、切割、避而不談,或者直接丟開。

「這些人也曾年輕飛揚過,他們的價值觀是當年在日本統治下的價值觀,就因為我們的價值觀被教育給扭轉了,所以就不在乎自己的先人了嗎?我覺得很荒謬的是,本省人的子弟們為什麼不珍惜自己的上一代,反而由我這個外省人來珍惜!」這些照片的存在與被拋售,是一條清晰的線索,讓梅丁衍看見台灣縱軸的歷史如何在我們的教育裡被徹底地邊緣化,被遺忘。基於某種「深感不值」的義氣,他大批收購這些日據時期舊照片,進行再創作;藉著創作讓他們重新被閱讀、被感受。

於是我們看到奇特的視覺,扭轉了物換星移的一切,可能是軍裝少年、新婚夫妻以昂藏的姿態站在彷彿天地洪荒的巨石背景裡;或是和服少女與軍服兒童,倚著茶几,站在明亮的遠山前。年輕的臉龐與時光的韻味,被梅丁衍提煉出來,散發異樣的光彩,「曾有人指責,怎麼可以任意使用這些照片裡的人像,認為我是大不敬,但我是充滿敬意地在做這些事。」讀出物件作為文化符碼的可能,加以重新混搭,鋪設脈絡,是梅丁衍的拿手好戲,如果這是一種技法,這技法來自他看待老舊事物的眼光。

大隱隱於市

「我很愛逛跳蚤市場,但是跟別人去逛的心情不一樣,看見那些物品,我會覺得很可憐,他們被遺忘、拋棄,每個東西其實都是有人使用過的,我可以想像到,不論看來多麼俗氣或廉價,它們都曾經被喜歡過,在那個擁有它的人身上,曾經有個很珍貴的記憶。」梅丁衍半開玩笑地說自己是戀物癖,從赴美念書時期至今,一直有到跳蚤市場收購舊物的習慣,收藏種類不一而足,地圖、十字架、黨徽、模型、磅秤、肥皂盒等等,看似沒有頭緒,毫無道理要收的物件,他卻也能因著心血來潮,重新布置出格局,說出一番故事。這次回顧展,在北美館一樓進門處,他的巨型裝置「大隱隱於市」,是個聚集各種物件的老客廳,精巧又復古,像是在宣告著,即便是不起眼的事物,在愛它懂它的人手中,依然能散發光彩;即便是庶民的集體記憶,也該被好好珍藏。

「大隱隱於市」也很能說明梅丁衍的人生理念。他年輕時叛逆,在一份報導中提及,他身為「外省人第二代」,認為長在台灣卻一直「被教育不屬於這裡」是很奇怪的事,隱隱然有了「原罪感」,總為本省人受到不公對待的那段歷史感到極度不滿,基於一種唾棄國民黨政權的心理,他負笈海外。梅丁衍在國外見多識廣,學成畢業後,工作不成問題,但他始終覺得心裡缺了一角,「感覺到文化震撼,也就更明白原來自己的國家真的很落後。我畢業後做設計工作,其實很順利,但想到『就這樣當個美國人、中產階級,過完一生嗎?』我沒辦法,一直覺得心裡有個空缺。」他坦言,年輕時也曾「逃避到虛無主義裡」,但是某種使命感終究把他帶回存在的問題上,「必須成為自己真誠喜歡的樣子,所以我回到台灣,也成為藝術家。」

當年梅丁衍回台前,本已與畫廊簽了長約,打算成為職業藝術家,但世事多變,九○年代,台灣的經濟成長開始走下波,房地產公司紛紛倒閉,原本支持他的畫廊老闆坦言無法走完合約,眼看藝術家的夢就要告吹,豈知又是另一個際遇的開始,「彰師大成立美術系,找我去教書,當心裡有個文化使命,剛好能從事教育,真的是一拍即合,我就這樣一邊教書,一邊創作到現在。」教育的本質,切中了他想為故土奉獻的心;不斷在創作中追溯台灣的國族認同,則救贖了梅丁衍內心深處的「原罪感」,「我認為『台灣之光』是吸取自己土地上的養分,然後讓外人刮目相看;如果是吸取別人的養分,然後獲得別人認同,我不認為那是台灣之光。」

梅丁衍的創作之路充滿哲理,前進的盡頭竟是回頭,不戀棧異地的絢爛,心甘情願回到原點,化作春泥更護花,「可能有人覺得過去是悲情,所以不要,但我覺得人要學會一件事,就算那是悲情,那還是我的父母、我的歷史,要勇敢接受這事實,接受歷史的殘酷。」他像個故事裡的智慧老人,說著半生追尋得到的答案,我突然了解,這場回顧展最令人羨慕的,並非展件之多與其龐大,而是這些脈絡裡都埋藏了一個真誠的「我」。

尋梅啟事:1976-2014回顧
Wanted Dean-E Mei: A Retrospective
Date:2014年5月17日至8月17日
Site:臺北市立美術館1樓

Photo/韓承燁  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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